第一百六十章 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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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年,那山沟沟里的几个老单位的人爱在省城搞聚会,现在老人越来越少了,见面就说谁谁又走了,谁谁又得病了,聚会也很少搞了。

  二机厂和三机厂原来的老人,大多是一个沪上老厂来的。这些年下来,老人愈加见少了,两个厂的几个积极分子一合计,两个厂的联谊会就合着一搞了。侯爱泽在二机厂参加工作,在二机厂上了五年班,也算二机厂的老人,每次厂里人搞联谊会都被邀请侯爱泽都没参加。

  现在厂一代越来越少了,每次厂里组织联谊会,杜月旺都要参加。杜月旺年事已高,怕有闪失,侯爱泽和杜妮娅一路照应,也来苏州参加这次联谊会。

  与会者,一人一枚纪念章,侯爱泽也得了一枚。厂三代的漂亮小姑娘在会上发言说:“当初,我们响应党的号召,肩负上海人民的重托,支援内地建设。背负着沉重历史使命的我们,付出了全部青春和一腔热血,先是当了建设的铺路石,后来又当改革的垫脚石……”说了这些,漂亮小姑娘话锋一转说他们的前辈是共和国的脊梁,是共和国的功臣。侯爱泽觉得“共和国脊梁”这话说的有点大了,说:“说是弃儿还差不多!”

  杜妮娅瞪眼睛:“你嘴臭,别胡说!”

  “何必说的那么高大上。就像黄宏说的一样: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侯爱泽说,“没有成为共和国的负担,没有拖改革开放的后腿,就算做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而已。下马、下放、下乡、下岗、下流,沾到下字都没啥好事。”

  杜妮娅没听清楚侯爱泽说的话:问他:“你说什么”侯爱泽说:“没说什么?肚子饿了,我问什么什么时候开饭。”

  这次联谊会,杜妮娅几十年没见面的和儿时的同学相遇,发生返老还童现象,叽叽歪歪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亲热得要在一起住。侯爱泽遇到二机厂修理车间的几个师兄,但二机厂和三机厂的高中同学除了他和杜妮娅,一个都没来。

  联谊会白天兴奋一天,到宾馆休息,侯爱泽分到和原来二机厂的朱工住,两人那些年在厂里经常打照面,可人不熟。两人聊起了原来来二机厂的老事,两人印象共同最深的是,厂里的精铸车间的电炉一开,变电所的变压器就爱起火的事。那时讲的是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活,先从阶级斗争的角度调查是否有阶级敌人搞破坏。察而无果,才从技术角度检查,发现是精铸车间的电炉负荷太大造成的。

  朱工说到那年银石沟上空出现五个旋转不明飞行物的事。侯爱泽对这没有印象,他根据时间推算,那时他已经调离二机厂了。侯爱泽历来对不明飞行物很感兴趣,年青年的时候,订了好多年的《飞碟探索》。侯爱泽现实里从来没见过不明飞行物,倒是是梦里看见过几次。侯爱泽听得津津有味,询问了诸多细节。朱工和侯爱泽两人躺床上聊着聊着,侯爱泽聊兴奋了,朱工却睡着了。人体发出的声音,除了放屁,就要数打鼾的声音难听了。朱工那雄壮的鼾声和他那瘦小身材有点不相称,搞得侯爱泽一时无法入睡,看电视,玩手机,迷迷糊糊睡着了,开始做无厘头的梦:

  侯爱泽几个人,好像几只无所事事蹲门口看街景的狗,但那形象还是人,侯爱泽左边是杜妮娅,右边依偎着当年二机厂一个漂亮的女工。当年厂里有几个漂亮的未婚女工,都是厂里男青工觊觎的目标,都是男青工关注的焦点。侯爱泽还记得那女工叫谢小鱼,今天聚会上看见她,相互没说话,只是对视了一下,微微一笑,表示彼此认识。这么多年没见,谢小鱼以经老得一塌糊涂了,当年的风采不见了,可挂像,认出彼此彼此了。谢小鱼还是年轻的样子,依偎在侯爱泽的肩膀上,杜妮娅就在侯爱泽的左手边上,没有表现出一点醋意,这使侯爱泽有点感动,放肆地搂紧了谢小鱼。杜妮娅、侯爱泽、谢小鱼都蹲着,目视着街景。街上比较清净,没什么人,没车,不像现在的街上那么乌烟瘴气,车水马龙闹哄,。街对面的铺子是那种老式的铺板门,门面大敞开,杜妮娅的爸爸,现在是侯爱泽的老丈人,像轻飘飘的一件衣物,挂在晾衣服的铁丝上,被铺子老板用竹竿,拨到铁丝的一边去。这之后又有几个白天参加聚会的二机厂的人,也像杜妮娅他爸爸一样,仿佛就是一件衣物一样被挂在铁丝上,由铺子老板挑动。

  梦的界面没道理地又转到铜分厂到二机厂的那条公路上,侯爱泽要到火车站去接他老婆,他老婆是谁,侯爱泽脑子有点混沌,反正是接到了一个信息,这信息是怎么来的不清楚,侯爱泽朦朦胧胧感觉那是他老婆的人是谢小鱼,还带了孩子和行李,必须他去接。那火车站就在二机厂路边的栗子坪上面,不算太远,可有行李和小孩子,必须要租一辆小车去。侯爱泽托人租了车,想顺路带几个人回二机厂,这样让人省点脚力,也可以做个顺水人情。车坐满了,这车是敞篷车,两人一排,坐了三排在前面,侯爱泽一个人坐后面,感觉这车就是一个没顶棚的机动三轮。到了栗子坪,进了一件房,梦的故事情节好像和侯爱泽接老婆的事没关系了。那房子里挂有两米多长的厚墩墩的杂木方料,还上了偷油婆(蟑螂)色的油漆,油漆下面还透着木纹。侯爱泽想这些面料用来装修自家的地板很合适。灶头边有一个铁桶,里面有些鲫鱼,侯爱泽刚才租车的司机来和他要租车钱,侯爱泽问他多少钱,那车主要一千块钱。侯爱泽心一紧,这明显在敲竹杠。侯爱泽后悔当初租车前没讲好价钱,回了个价,问给五百行不。这个价钱已经是很高了,那破三轮机动车,顶死了来回80块钱。侯爱泽给了车主五百块钱,问他车钱为什么怎么高。车主说介绍人要拿百分之十的回扣。想不起租车的介绍人是谁,侯爱泽有些生气……

  侯爱泽听见冲锋号的声音,一机灵,醒了,床前的电视还开着,这军号声是电视剧里的。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离天亮还早,关了电视,闭上眼,想刚才梦里的事,想今天聚会的那些人,那些事。

  这么多年侯爱泽做了好多梦。感觉梦的逻辑性很差,没有多少故事情节,多是一些情绪掺杂着,离奇、无厘头、很快转换的一些场景。还能把你分别认识,而他俩绝不能在时空上有交集的人,搅合到一块去。梦是一件好事,一件免费娱乐好事。做梦可以娶媳妇,可以当皇帝,一贫如洗可以做腰缠万贯。上至高官富豪,明星显贵,下至无产阶级劳苦吃瓜大众,我们正在做着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梦。

  但卑微的人,无论做多么了不起的梦,他仍然是那样卑微,不因为做了多么辉煌的梦而变得伟大。

  伟人、圣人、牛人逝去了后人要给修庙、立碑,著书立转千古流芳,可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那样的渺小卑微,若干年谁还想得起你的存在!侯爱泽想起下乡时,一家农户的猪圈里垫着一个巨大精美的石质墓碑,猪圈里昏暗,墓碑表面有磨损,那上面的刻字已经看不清楚了,过去一般穷人家是没钱置办的,想必此人当年也很风光,现在而今却枉然,灰灰都不见,留的碑也只有和猪相伴。

  熊司令当年是飞机打摆子,抖上天了,文革一结束,坐了班房,出来回厂扫厕所,扫大街。厂里在县城办了个机修厂,派他去守大门,夜里去嫖娼的当口厂里被盗,派出所拎去询问,熊司令不敢说他到哪去了,支支吾吾,找不到人证明他不在现场,又不敢实说他去嫖鸡,怀疑他监守自盗。第二天就死了,人们都说他是被吓死的。熊老大下海捞金,办了皮鞋厂,搞到钱,前十多年前他出钱邀请老铜分厂的同学到温泉嗨玩了两天。同学们都明白,这是熊老大在显摆自己。梁疯子的儿子到厂里顶班当了工人,办了工伤退休,活到八十多。

  三线人,没有因为没落而倒下,许多从老山沟沟里走出来了,走向了四面八方,走回了老家,走出了国门。三线人的故事太多,太多,一讲一大箩,比你听见看到复杂得多。不堪回首,要说青春无悔,那是瞎说。可历史不会停下来添自己的伤口,也没人愿意听你啰嗦。人生就是一个苍凉的手势,三线人都将逝去,但历史必记住那些曾经美丽而苍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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