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商一直正襟危坐，细细聆听那些人的音乐，听到动情之处，或是微微点头，或是轻轻一叹，显得既尊重又入迷。和她比起来，千裳很为自己没有这样高的音乐造诣而感到羞愧。

　　不过这种镇定从容在千音会快结束的时候被打破了，她开始躁动不安，左右顾盼，眼睛闪闪发光，那样子好像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即将出场。

　　“你到底在激动什么啊？”千裳很是不明白，“最后有什么压轴的人物吗？”

　　“我之前好像和你说过的吧，”宫商看到现在正在演奏的人是谁后变得更紧张了，开始不断整理自己的衣摆袖口，“就是仙界的大公主棠华啊，她负责最后的演出……我之前只听她演奏过一次，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次的。”宫商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整理好，又开始整理自己身边的花瓣，力图每一个花瓣都平平整整，有规有矩。

　　千裳没少听说过这个名字，所以也就很纳闷：“真的假的，完美到这种程度的话，那还是真人吗？”

　　焱云舞也来瞎凑热闹：“你最近不是跟扶苏有很多接触，她跟你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宫商望着场上的人退下，越发紧张起来，“马上就轮到棠华了，你们一看就知道。”

　　宫商这举动挑起了千裳的好奇心——这种态度！这种表情！这种心情！

　　宫商该不是爱上那个棠华了吧……

　　不过，尽管其他三界慕名而来的人也很多，但在场人仍以仙界为大多数，此时他们个个屏气凝神，脸上带着骄傲和期待——看，我今天能一睹大公主的真容了！不知道她下一次再上场演奏是什么时候，这次一定要好好听着！

　　一瞬间，整个场地都变得空落落的，棠华就是这样在一片寂静中走了出来。

　　真看到她的时候，其实是完全出乎千裳意料的。虽然为整个仙界中人所推崇，但她的打扮却与仙界风尚截然不同，身上穿着数层厚而华贵的白色锦缎，头上一顶金冠，呈树冠状，累垂下许多青白玉色的小鸟和花朵来，耳上金线吊着宝塔式的宝石，行走之间仿若漂移，那些垂饰全都半点不动，唯一与仙界有关的就是腰间配一块仙界人人都配的凌风玉，看起来颇具气场，不怒自威，万人臣服，只要她站在那里，无论是贝台还是她身上的衣服都黯然失色，被她的肌肤衬得甚至有些微微发黄。

　　她坐下来，将斜抱的琴放置在膝上，伸手一拨。

　　琴是仙界的特产，名为九规，代表着仙界最为重要的九种规定，声音沉郁顿挫，悠长和缓，通常是用在极为重要的场合，比如祭祀，比如国家庆典，比如招待外界皇族。

　　千裳始终没能看见这位大公主的正脸，因为她始终微垂着头，而他们又坐在偏上方的位置，只不过单凭这个声音，她就能理解为什么宫商会如此激动了。

　　一点不急，一点不高，有着抑扬顿挫的和缓，在空气中慢慢回荡着，连风声都悄然消失，之前一直存在于四周的虫鸣声，鸟叫声也都统统沉寂，月光洒在她身上，皎然生辉。

　　千裳从头听到尾，也没有听出来那曲中究竟有什么含义，只觉得飘飘然如在云端，仿佛俯瞰着一片大地度过千万年时光，看着大地上的生物从无到有，看着他们发展，看着他们创造历史，看到一切终究归于消亡。

　　她转头去看宫商，发现她已经眼中含泪，盈盈欲滴，双手合握在胸前，只顾看着棠华不出声了。

　　九规琴音色沉稳，不疾不徐，连带着奏琴之人也变得更有风度。棠华一曲奏毕之后，风才得以继续吹拂，鸟才得以继续歌唱，虫才得以继续啼鸣。她站起来，向着四面的人微微一点头，千裳这才看见她的正脸，相比起天然的美貌，她那种万物尽不放在心上的飘然更令人心折，最符合仙界人民无欲无求的追求。因为年纪比她们都大，所以少女的甜美中又带着端庄稳重，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使她稍微变色，这样站在贝台中间，更衬得她明如日光，皎如月华，天然的一个发光体，只要她站在这里，就没有人能够移开自己的眼睛。

　　脂砚斋点评时曾说过，真美人方有一陋处，正如玉环之肥，飞燕之瘦，西施之病，而那些莺啼软语的十全十美之人，反倒俗气至极。而这种判断，在棠华身上是失效了的。

　　要什么陋处？要什么不满？她就去世间唯一的完美无缺，不容辩驳，不容置疑。

　　千裳感叹道：“难怪宫商说她一定是公主，生来就是公主。”

　　焱云舞也难得同意她的见解，托着下巴点头：“根本就是公主里面的公主，看看人家那身段，足够给我们当老师了。”

　　棠华演奏完就走，根本不再多停留，周围的人都是一片叹惋之声，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要让她留下再奏一曲。

　　宫商慢慢地把头转过来，神色还略有些恍惚：“我什么时候能达到她那样的造诣，便是死也心甘了。”

　　这种思想可不大对头，千裳赶快阻止她：“这叫什么道理？她只要还活着，技艺就可以随着练习而不断增长，你要是达到她现在这个水平然后就死了，不还是要一辈子追不上她？还是活着的好，毕竟那样你就可以有无限的时间去练你的琴，到时候说不定还能超过她，也未可知。”

　　宫商回过神来，扑哧一笑：“你这个人最爱说这些话了。”

　　千裳大言不惭道：“你要只是爱琴的话，我当然不说这些了，可你连命都说上了，那我还能不说一两句？”

　　幸亏坐在这里的是她，要是幂鹭也跟着来了，指不定要说出多少长篇大论来。

　　“对啦，你们这次到仙界来，总不能什么都不带就回去。”宫商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下面，棠华早已走得一点影子也不见了，只好又遗憾地转回来，“方才大公主身上佩戴的饰物，你们都看到了吧？不如带个这个回去，一看就知道是仙界的。”

　　宫商身上也佩戴着一个，只不过颜色微微泛青，不如棠华身上带着那个洁白剔透，这是仙界人人都戴的一种饰物，只要你带着这个出去，不用说，明眼人就看得出来：哦，你是仙界的！

　　“这是什么东西，蝉吗？”焱云舞接过来一个把玩着。

　　“长得虽然像，但是不是。”宫商给他们做科普，拿起另一个来举起看，“这种虫子叫做凌风，仙界人佩戴在身上是因为敬佩它们的品德，以喻自己君子的身份。”

　　凌风是妖界特有的一种虫子，形似蝉而通体洁白，半透明状，从出生起，就漂浮在空气之中，以空气中的微生物为食，死亡之时，全身会彻底变得透明，然后在头部长出一个锐角来，直插入地。

　　最开始的仙界人不知道这种虫子是以空气中的微生物为食的，还以为它们真就这样餐风饮露，全然不沾凡俗，因此格外敬佩，把它们做成雕塑，戴在身上做装饰，一方面凸显自己君子品德高尚，另一方面也是把他们当做祈福用品。后来随着仙界人的知识水平有所增长，他们也渐渐发现了这种虫子的真相，不过传统就是传统，何必为了这一点小事而推翻呢？于是这种凌风玉就始终用着，还成了仙界在四界中的典型代表。

　　焱云舞随手就把那东西挂在腰上，然后问宫商：“你们这里还有什么活动没有？要是没有我们就走了，我说实话，仙界我可真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上次我不过是声音大了点，就有那么多人冲我瞪眼睛，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宫商又遗憾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贝台：“没有了，其实你们只要看了大公主的演奏就算不虚此行，便是其他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凤魅始终看着贝台，没有移开过目光，此时才道：“这个人，我仿佛在哪里见过。”

　　宫商一面将给他们两个准备的凌风玉都放在帕子里，交过去，一面道：“棠华在仙界可是人人都称道的，没有哪个人肯说她一句不好，或许你是在何处见到了她的画像吧。”

　　凤魅缓缓摇头，不过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宫商起身临走前，又忍不住回了一次头，最终还是无奈叹了口气：“下次想要再见到她，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句句不离棠华……千裳深深地觉得，可能宫商马上就要因琴生情，爱上这位大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