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忙着干活,她要把桑叶送回家里去,喂蚕再清理蚕匾,哪有时间在这里和顾至真耽误,因此只是伸手指了个方向:“你就往那边走吧,那里已经出村子了,只要你看着一个大房子,里面全是老人,不用问,肯定就是益寿堂了。”
顾至真正在兴头上,翻过半个山坡就好像跨过一个小土包一样,三蹦两跳就到了益寿堂门口。
益寿堂其实是一个十几间房子连在一起的建筑,像四合院一样围了一圈,中门上挂着个牌匾,写着“益寿堂”三个字,也已经很破旧了。几个头发雪白的老人搬出躺椅来,在天井里晒太阳,间或聊聊天,扇几下蒲扇。
“有人在吗?我想来当自梳女。”顾至真一眼就看见了隔着屏风的她们,不过还是假装自己没看见地敲了敲大门。
一个始终在屋里面忙的女子快步跑出来,看到她之后愣了愣:“是你说要当自梳女的?”
顾至真立刻暗中叫糟,她忘了改变自己的形象了!
她立刻微微一笑,伸手在那女子脸前挥了挥:“是啊,就是我。”
一挥手的功夫,她已经按照之前看见的杏儿的形象换了一身麻布衣裳,头发编成一条大辫子垂下来,那女子的记忆有一瞬间的模糊,然后又清晰起来:“你先进来再说。”
里面坐着有七八位老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头发雪白,至少都有八九十岁了。看到来了这么一个小姑娘,都纷纷看过去。
“你知道自梳女是什么吗?”那女子先问她。
顾至真摇头:“我只知道当了自梳女就不用成亲了。”
除了这个,她实在是别无所求,人界的规矩也束缚不到她身上,什么时候她烦了,抹掉记忆转身就走,也不算什么难事。
“连自梳女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来跑着要当,你们这些孩子啊。”那女子哭笑不得,扭过头去给她看自己的发髻,“像我这样不成亲而把头发梳成发髻呈妇人型的,就叫自梳女。”
自梳女是东崖郡的“特产”,因为这个地方的经济支柱是蚕织业。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真理。土地狭窄,人流密集,以蚕织业为主的经济支柱造成了这个地方特殊的婚嫁形式——“自梳女”,与“不落家”。
“不落家”的意思是虽然定亲嫁人,但并不到男方家去居住,也不承担生儿育女的责任,只是走一个形式,证明自己已婚,她们通常会将男方的聘金全数返回,另出一份“赔银钱”给男方纳小妾,延续繁衍子孙后代,而自己依然居住在娘家,自食其力。
“自梳女”则连单纯的婚娶形式都放弃了,根本就是自己直接将头发梳起来,假装已经成亲了,然后就可以像一个普通妇人一样工作,乃至出外打工,减少许多少女时期的不便。大部分的自梳女会选择将自己的收入补贴给家里人,比如兄弟父母,然后再另存一份,给自己在姑婆屋里买一个位置——也就是益寿堂这种存在——等到老了,做不动活了,就可以住在这里,还有人提供给她们吃穿。
此时在这里工作的这个女子也是一个自梳女,她是其中一个老婆婆的收的干女儿,在老婆婆生前的时候要像亲女儿一样伺候她,而等到老婆婆去世了,就可以接过老婆婆全部的遗产。
东崖郡之所以会产生这种特殊形式,正是因为蚕织业。妇女们是蚕织业的主力,所以她们掌有经济大权,能够为家里带来不菲的收入,这也是他们的父母不打骂着逼她们出嫁的原因——女儿嫁出去,收获一点点聘礼,和女儿留下来,一辈子都为家里挣钱,哪个选择更好?这是显而易见的。
经济固然成为父母留下孩子们的主要原因,但对孩子们而言,这种利益选择也并不让她们觉得心寒,毕竟与嫁到男方家里,受男方家庭磋磨相比,在自己家中毕竟要好得多了。
家中孩子众多,土地稀少贫瘠,不留下几个女儿从事蚕织业赚钱,一家子都要饿死。
悲惨的现实,给了她们一个挣扎的余地。
顾至真听完了解释,只抓住一个重点:“这么说,如果男方家里不打骂你们,其实你们是愿意嫁的?”
“这种家庭哪有那么好找!”那女子又笑又叹,“每天下地劳作,上机织布,累的要死,除了打人解解乏,还能有什么办法?如果我们嫁过去了,像我们这种无依无靠,又已经嫁过去的媳妇,打几下有谁来管,就算打死了,也不过出几个棺材钱而已。”
这就有点过分了啊,顾至真开始觉得人界并不那么美好了。
“当然,你比我们要轻松多了,”那女子微笑着看着她说道,“你没有父母家人的拖累,不需要把钱去资助别人,你赚的钱完全归你自己,不必侍奉父母,不必资助兄弟,不必帮扶姐妹,不用想着侄儿侄女上学怎么办,家里有人生病了怎么办,你的每一分钱都属于你自己支配,要比我们幸运多了。”
“当自梳女的话,是不是还要搞个仪式?”顾至真确实挺想试试的。
“对,只有这样大家才会承认你的身份。”那女子稍微想了想,“不过对你来说也没什么要紧,你不是这里的人,而且自梳女本身也不能居住在村子里,就算不宣布给大家又怎样呢?反正也没有人可以过来找你。”
“不不不,我要搞仪式,我要宣布!”顾至真很兴奋,“我先赚点钱吧,搞仪式是要花钱的,总之,越多的人知道我成为自梳女了越好。”
虽然她心里是相信家族里不会有多少人来找她的,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大家都知道她已经成为了自梳女……
那她就什么都不怕了!那帮老家伙最怕什么言而无信,最崇尚的就是一诺千金,这么多人为她作证,看他们还能拿她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