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裳也愣住了。
她是什么?
她该怎么解释?
是妖族?
是生命?
这个妖族最古老的始祖,最本源的生命,脑海中还没有任何定义的人,他知道她是否知道什么是妖族,是否知道什么是生命?
好难办啊……
顶着女子热切欣喜的目光,她苦恼地简直想挠头了。
就在这功夫,一张纸凭空出现,突然飘到她手里。
这时候居然有人来找如意楼?真不会挑时间,不管不管!
她一把将纸丢进指环,继续冥思苦想。
大概是看她没动静,几分钟后又有一张纸飘下来,紧接着是一大堆纸,好像暴风雪一样哗哗往下掉。
千裳:“……”
谁啊!
这么有钱吗?搞来这么多她的传信纸?
她在办正事,快滚开啦!
女子看她始终没有回答,又看到这么多白白的东西,不由得伸手去拿了一张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白底上许多弯弯曲曲的勾勾画画,不知道是什么,怎么看也看不懂。她又发出一串没有意义的音节,其中夹杂着几个带有含义的:“什么?”
“纸。文字。”千裳暴躁地把那一大堆纸都丢进指环里,只剩下女子手里的那一张,凑过去指着白色的地方:“纸。”再指指黑色的线条:“文字。”
用了千人语,连她说的话都变成了一长串无意义掺杂些许有含义的语言了,女子重复了一遍:“纸,文字?”她又抬起头:“你是,什么?”想想又指指自己,“我是,什么?”
千裳:“……”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只敢说出两个字来:“妖族。”
这是一个连语言都在初生期的世界,女子显然对这个词的意思茫然无所知,她重复了一遍:“妖族?”
千裳只好伸手指指自己,说:“妖族。”再伸手指着她,也说:“妖族。”
女子还是不很清楚,不过她低头研究了一会,似乎恍然大悟般抬起头来,先指千裳后指自己:“你叫妖族,我叫妖族?”
千裳:“……”
这个时候“叫”和“是”似乎还没有分开来。
女子自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能长久的与千裳延捱下去。她高兴于自己见到了一个同类——一个活着的,可以动,可以交流的生物——但她更希望这种生物能够多起来。
大地上一片绿意,水草丰美,山河壮阔,可是太寂寞了。
千裳清楚的知道,这里并非真实,她只是一片幻境的旁观者——尽管这幻境的主人曾与她有过交谈。
最开始,女子的一切行为都是毫无目的、自然而然发生的,她随手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形状,于是便有一个有形的生命慢慢浮现出来,依着她原先所画的那个形状,渐渐地或长出羽毛,或披上鳞甲,或伸出尖喙,或呲出利爪,她口中发出毫无意义的音节,那音节便成了这新生命的名字。
千裳于是眼看着世界一天天丰满起来,有了更多的声音,有了更多的色彩,形形色色的生命出现了,它们有自己的叫声,自己的喜好,虽然难免有血腥——这是生命存在的必然——但无疑是世界一天天的在美好起来。
虎扑羊,狼逐兔,牛吃草,鸟啄虫……
这些最普通的生命,心中完全没有善恶观念,做事全凭本能,就算它们无意中做了好事,也并不认为这种行为值得推崇,就算它们伤害了其他生命,也并不认为这样可耻或有害。
千裳看着那女子的一举一动,也看着这世界的慢慢成长变化,从最初最普通的动物开始,渐渐幻化出繁复的妖兽来,玲珑小巧的三青鸟,一足长尾的铮,可绕山一周的巴蛇,母子感应相互飞来的青蚨……
这些妖兽们,还仅仅只是妖兽,而“兽”的成分要远大于“妖”,他们有了些许理智,些许法力,但占上风的仍是兽的直觉。
然后,巫族也出现了。
与妖兽不同的是,他们的身体更趋娇小,鲜少有那种围山绕海、撑天辟地的巨大身形,灵巧更胜于力量,喜欢用语言而非行动,也正是因此,它们不同的叫声最先统一,产生了妖界的第一种语言,巫族的语言。
这里的时间过得很快,日升日落几乎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千裳看着生命诞生,看着他们逐步摸索,看着他们有了自己的语言雏形……
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也没有走遍整个妖界——这实在是太累了,而且也没有必要,因为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在发生着的,慢吞吞的,不曾停歇的,在各地都有了,而非一时一地单独出现,缺乏普遍性,她只是好奇,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来看这世界是如何出现的,万物是如何变化的?
这些妖兽,这些巫族,他们会说话了,他们会交流了,他们会使用一点点低微的法术了,他们学会合作了……
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进步,都会让女子欣喜异常,这些生命就像是她的孩子,尽管她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创造,创造他们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任何事情,完全是无意识的产生,但终究她的愿望是实现了。
这个妖界,是越来越热闹了。
即便已经过了这么久,巫妖二族仍然都在幼年期,他们相亲相爱,不生嫌隙,凡遇困难,皆通力合作,这段“蜜月期”甜蜜而漫长,没有受到任何人为的破坏。
但是天灾来了。
千裳最关注的始终是女子的行动,对其他地方当然就有所疏忽,总之等她发觉不对的时候,已经是天维绝,地柱折,滚滚洪水从不知名的地方喷涌出来,那些仅仅掌握了低微法术的妖族巫族,根本没有任何能力抵挡,千裳最开始是站在山尖上的,到后来都不得不飘在半空中了。
而水面上,浩浩汤汤,漂满浮尸。
女子茫然许久。
她和这些自己创造出来的生命们已经有了感情,然而此时此刻却什么都不能做。
千裳看着她,眼中噙着泪,一点点修补后残破的天与地,安葬起那些尸身,将那些幸运至极暂且存活的生命的悉心保护,可是大地已经一片狼藉,满是泥泞,水是不能饮用的脏水,草是不能食用的烂草,莫说食肉动物,便是那些食草动物,也已经哀哀欲绝了。
她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终于将怀中的动物全部放下,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步一步,行止高山。
山是那样的高,似乎伸手就能触到天空,暗色的,阴沉沉的,仿佛一盆浊水的倒影,全不见最初时的生机勃勃。
她头一次有意识的用起了自己的力量,头一次有了明确的目的性,头一次有了清晰准确的语言。
她站在山巅上,浩浩长风将她一身云雾吹荡的飘飘摇摇,她只是不动,慢慢地抬起一双胳膊,目视东方,昂然道:
“土返其宅,
水归其壑,
昆虫毋作,
草木——归其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