焱云舞只是动作稍微慢了半拍儿，再想吭声的时候千裳就已经不见人影了。她一撸袖子就要追过去，结果被凤魅抓住胳膊：“刚才还记得，现在就忘了该怎么做了？”

　　“差点儿忘了闭眼睛。”焱云舞恍然大悟地把刚收起来的汗巾取出来，然后掰着指头细细地算，“按直觉走，不可睁眼，什么时候想停了再停，千万不能提前……嗯，没别的了。”她把汗巾再蒙在眼睛上，“那我走了，你抓紧点跟上来啊。”

　　她一步迈过去，只刚踏在山脚上的第一块岩石之上，整个身体就如陷入水中一般，消失不见了。

　　凤魅一直看着她消失，再环视四周，已近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之时，便轻轻一挥手，踏到昆仑山上去。

　　他既没有闭上眼睛，也没有带上遮蔽眼睛之物，因为他的直觉就是理性，闭眼与遮目无非就是减少外界干扰之用，而他是从来不受外界环境影响的，带上这些更像是形式，而不是必要。

　　他便看着四周之景上去了。

　　昆仑上的山石好像都是玉质，青白交加，山石之间汩汩流泄出玉髓来，白如牛乳，清澈如水，滋养得万物永远在繁盛之时，没有秋萎冬枯。周围也有许多妖兽，却与山下不同，身上有一种玉一般的色泽，而且从来没有受过奴役圈养，全都是最天真的样子，碗口粗的大蛇从他脚边游过，尾巴上坐着三只手指般大小的小鼠，全在那里叽叽喳喳，不识危苦，欢愉快乐极了。金银宝树，华光灿灿，却有着最天然的香气，三青神鸟相颉相颃，丹顶白鹤交颈缠绵，看见他这个生人走上山来，就好像根本没看见一样毫不理睬，自顾自己的欢愉。

　　一条宽阔的溪流，潺潺地从他面前横过，各色鱼儿摆动薄纱一般的尾巴，将许多玲珑透明的水珠拍打出水面，被夕阳的光辉染得一片赤红，继而又落下去。远处有一叶竹筏，飘然而来，上面的垂髫少女手持竹篙，婉婉而歌，歌声却是他完全听不懂的：“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鍖。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

　　这竹筏从他面前摇过去，少女只顾着粲然微笑，却对他视若无睹，将那尚带着青翠竹叶的竹篙轻轻一点，便遥遥远去了。

　　他站在那里，只略略思索了几秒，便不顾及面前的溪流，大步走过去。

　　水面上有着粼粼细波，在阳光下甚至刺人眼目，被他一脚踏上去，便连鱼带水碎成一片，成了五彩的石头，铺陈满地，连那已经远去的少女身影也渐渐模糊起来，最终消失在空气里，唯有歌声还隐约闻见：“……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

　　一只凤鸟的身影渐渐地飞近了，在空中将翱将翔，坐在一树的金银花枝上，梳理自己火红金黄的羽毛。它是如此的明**人，满树繁花为之失色，头上的羽冠随着它的转侧而光华四射，那长长的尾羽如同黄金瀑布一样垂泻下来，闪耀着宝石一般的光彩。它那圆圆的多情的眼睛看着凤魅，忽然展翅落下，成为一个娇美的少女，肌若流霞，目如秋水，头上玳瑁光，耳着明月珰，一身似锦非锦，似绸非绸的衣服垂坠在地，显出窈窕的身姿，后面长长的拖尾金光闪烁，却及不上她明艳容貌的万分之一。

　　她微笑着，伸出一支嫩笋般的细手，拿了一张巨大的芭蕉叶挡在头上以遮蔽刺目的太阳光，对凤魅娇语道：“君自何方来？与吾共居此乐国乎？”

　　凤魅看着她，只道：“君安在？”

　　少女脸上露出两个小小的笑涡，眉眼弯弯，似乎已经听到了他答应自己，不由得颊生红晕，喜上眉梢：“君在此处，吾亦在此处，居此乐国，更何求？”

　　凤魅对眼前这娇美少女的喜色视若无睹，抬头看了看天色，道：“距君生时，岂止千万年哉！”

　　少女顿时脸色惨白，泫然欲泣：“君厌我年岁大乎？”

　　凤魅微微摇头，甩袖便走：“本无干系，何来厌喜。”

　　少女抓住他的袖子：“君心怎如顽石！”

　　凤魅心知这是他睁眼入昆仑的必然遭遇，因此并无不耐烦之意：“尔乃枯木，我为顽石，正是恰当，何来怨尤。”

　　少女顿时大怒：“红颜锦绣，汝何辱我！”

　　“白骨皮囊，更要如何？”凤魅一使力震开她的手，“死何必生，幻何必真，汝为亡灵，当居昆仑，我乃生命，必下此山，如何着意纠缠，误我时间？”

　　“山下战乱久矣！居此乐国，胜山下千百，尔竟不愿？”少女拔下头上金钗，想要放到他手中去，“何不凭此信物，红袖添香，永绝死患之危，再无寿终之虞？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汝是秋草，敢言春光？”凤魅笑了，“我来此处为寻镜，留待金钗赠他人罢！”

　　少女仍然不肯放弃：“我为君寻镜，君为我留此，可乎？”

　　凤魅盯住她的眼睛：“我来此处，为寻明光。尔愿寻明光乎？”

　　少女脸上顿时惨然失色：“君误我！”

　　“非我误你，尔自误耳。”凤魅摇摇头，“虚伪之人，何敢见明光？速去，速去，莫误我辰光！”

　　少女终于彻底松开了手，只是脸上尤有郁郁：“但使春光好，何必辨虚真？”

　　凤魅微微一笑：“山下亦盛景，留待折花人。”

　　她不甘道：“便是如此良辰美景，娇颜美貌，亦不能留君乎？”

　　“子非我，安知何为我所好？”凤魅摇头道，“喜金者逐其光，喜玉者逐其洁，喜珠者逐其润。万物皆美，独非我所好耳。”

　　少女狠狠地一眨眼睛，将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既如此，君且去！”她向后一步步退开，重新化为凤鸟，旋上天去，盘旋而起的风卷得落花如雨，终于连长空之中那一点金红之色也彻底消失了，“君心匪石，不可转也。君心匪席，不可卷也。能有何人，使君切切！”

　　凤魅连头也没回，径直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