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裳那一下跌得很重，因为已经是悬崖边缘了，那一带又像刀劈斧砍一样笔直陡峭，坠了好高一段才砸在山崖边长出来的树上，连树也砸断了，带着树一起掉到最下面的岩石上，险些没把石头也砸个坑。

　　幸而她是个妖，又幸而这里是个幻境。

　　这一撞，把她神游天外的神给拉回来了，直接坐在那块石头上面，思考了一阵子的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然后终于想明白了自己是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短时间内，她还是不要回去见陆吾的好。

　　这样想着，她拍掉身上的灰，拉正歪了的衣服，重新辨认了方向，驾云朝朔华山去了。

　　昆仑山往东三千里，便是从前名声很大，现在名声很小的朔华山。因为上面的大桃树的缘故，人人都传言那上面的桃子食之不死，但从来没有人见过那棵树落尽桃花，长出桃子，然而正因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这个传说愈演愈烈，人人都望穿秋水的盼着它结果，后来可能是发现实在没指望了，于是就有人开始传言这桃树上面的桃花，赶在它飘落那一瞬间接下来，泡茶喝水可以青春永驻。这个传说的实践可能是很高的，但是它出现的太晚了，虽然有些人真正尝试了，不过因为这个传说有个前提：“要三千年连续不断的喝，而且每一天都必须是刚刚飘落下来的新鲜桃花。”坚持住的人就相当少，唯一能够坚持着锲而不舍的人，最后也因为客观原因失败了。

　　因为朔华山上的大桃树没了。

　　传说的基础没有了，老一代的人看着没有指望，当然也就不再说了，新一代的人没有接受过这传说的教导，慢慢慢慢的，传言也就没了。

　　朔华山不能算小，但和昆仑山一比就渺小多了，那棵大桃树在山顶最上方，绽开满树云霞，几百里外也能看到那辉煌的光彩，染得天际一片绯红，千裳看着看着，不觉慢下了速度。

　　她之前是没有见过这株桃树的，妖巫二族第三次大战的时候，妖族得到了明光镜，元气大伤的巫族愤怒之下趁着没人注意，将整株桃树连根挖起，在大火中烧了九天九夜，把整座山都烧的通红，天边的云朵也永远保持着殷红的色泽，千年不消。司空老师讲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扼腕叹息，对他们说，他宁可让巫族在妖界继续与他们争夺权利来换回朔华桃树的重生，不过除非妖界的始祖亲自出手，不然绝无可能。

　　当时千裳想了很久那个始祖为什么不帮忙，唯一的出的结论就是他已经死了。不过现在，她倒有了新的认识。

　　出手帮忙？看到二族相争，陆吾恨不能将他们通通灭掉，朔华桃树的毁灭无非加深了她的失望。为了一时之气，要牵连到无关的桃树身上，这样的折磨，倘若朔华桃树重生，恐怕还要再受一次。

　　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它永恒的成为人们心中的美丽神话，一代一代的在心中怀念，惆怅，并且可以为了先前的战争而深刻反思。

　　真正置身在桃树下方，比远远的看着，更加震撼的多。

　　这样巨大的桃树，绝非人力所能完成，整个桃树上的花色由浅至深，从最下方最浅的白色，到最顶端鲜艳的红色，即便是手最巧的天女也无法织出这样绚烂的锦缎，那些深粉、浅粉、淡白的花瓣，雪一样飘下来，轻柔极了，可是都精准的落在那下方的镜湖中，没有一片落在湖外，一入湖中，尽皆没底，微妙的让千裳想到昆仑山外的弱水。

　　除了这棵大桃树以外，朔华山上一根草也没有，一株花也没有，听不到鸟叫，也听不到虫鸣，就好像所有的生命力都被这棵大桃树吸走了，所以它开得出世间最美丽的花朵。

　　千裳坐在湖边很久——以这里的时间流速来看，这个“很久”至少也该有上百年——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然后慢慢的察觉到，除了风声，花朵飘落的声音，花瓣穿透水面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换句话说，应该是其他的声音都被屏蔽掉了，因为她连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听不到。

　　她抬起头，看那些花瓣一重一重地落下来，一重一重地消失在水中，终于忍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半跪在湖边往下看。

　　水清澈极了，是那种水至清则无鱼的清澈，多年飘落的花瓣在底下积聚了厚厚一层，看不见一点污泥，而那些花瓣也全然没有腐败枯萎的迹象，鲜润得犹如刚刚从枝头上绽开，在河底铺成深深浅浅的地毯。

　　千裳……她的好奇心又开始操纵她本人了。

　　她伸出一只手，想要试一下湖水的感觉，不料那层湖面就好像玻璃一样，完全堵住了她前进的可能，明明可以在微风的吹拂下荡起涟漪，却绝不可能让她的手进入哪怕一丝一毫。

　　奇怪啊……

　　她不信邪地从轻轻触摸便成了用力按下去，结果仍然毫无区别，周围那些飘落的花瓣却能毫无阻碍的穿过，泡在水中慢慢下沉，融为湖底花瓣地毯的一份子。

　　千裳举起一只手，反复地翻来覆去，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啊，可是摁在水面上，就像摁在一块不凉的玻璃上，坚硬，光滑，不容进入。

　　不知怎么的，她越探越往前，最后几乎是整个人都趴跪在湖面上，等她终于彻底放弃，垂头丧气地站起来的时候，脚下却突然一软，那层玻璃就像被火融化了，毫无预兆地向两边分开，使得她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一沉，只不过是一个晃神的时间，口鼻里就已经满是湖水了。

　　原来是要整个人都在湖面上才可以下去吗？

　　这种时候了，她还有心思这样的想东想西。

　　镜湖其实相当的深，只不过因为折射的原理，她在岸上看的时候觉得浅极了，好像只是一个小池塘，这下子亲身体验了，她才知道“眼睛是会骗人的”这句话到底多么有用。

　　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呼吸受到了阻碍，她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地往下沉，一直沉到湖底，沉到花瓣毯上，触到那些花瓣的一瞬间，仿佛天翻地覆，周围的世界，好像有人拿了一把刷子，一下一下地刷成纯白色，再重新用工笔细细描绘，水不见了，花瓣也不见了，唯一还在那里的，就只剩下她。

　　她震惊地站在那里，看着周围重重的高楼，防护栏挡住了她的路，一个短头发的姑娘拉着她的手，指着一栋极高的大楼，回头不知道在冲她说什么，满面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全部倒映到她眼中去，刺痛得让她几乎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