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裳对本来世界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不管怎样模糊，她对世界的认知是不会变的，所以她一时之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想起应该抬起一只手，挡住那些折射而来的阳光，不过显然这就身体并不听她的话。

　　这应该就是她自己。她不认识拉着自己的那个女孩子，但是毫无疑问，曾经的她是认识的，或者说是很熟，要么就是好朋友。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子指着一栋极高的大楼，拉着她往那边走，他却犹犹豫豫地站住了，伸手指了指旁边那一栋较矮的。

　　千裳什么都不用做，因为她只看得见那女孩子的嘴张张合合，但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她自己的身体也另有一套系统在操作，不需要她去指挥，因为她现在只要思考就可以了。

　　毫无疑问的，这是从前的她，按年纪来看，大概是在找工作，而在工作地点上，她与那个女孩子产生了分歧。

　　身体自有曾经的反应要去做，她看着那女孩子，笑的很开心的样子，始终抓着她的手没有放开过，看着红灯过了，立刻就拽着她往前走，尽管千裳自己的身体还在不断说些什么，她却是只顾摇头，义无反顾地拽着她往前走，间或转头劝说些什么。

　　她应该，是自己曾经很好的朋友吧。

　　千裳这样想着，可是现在，她不仅想不起来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就连看到那张脸，也一丁点眼熟的感觉也没有。

　　……原来已经过去四百年了。

　　何止是她的名字呢，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千裳忽然间想起这件事情，原来的她，叫什么呢？

　　她忘了，全都忘了，叫什么，做什么，住在哪里，从前的那个她是彻底的被抹去了，就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又能指望谁会记得？

　　想到这里，她微微有些怅叹，可是也没有什么非常遗憾的感觉，正因为遗忘的太过彻底，她也不记得在这个世界自己有什么温暖和美好的回忆，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贪恋这个已经离开自己四百年的地方，反而要与那个自己已经有了朋友的妖界说再见？

　　就当自己是离开故乡去移民了吧。

　　她在心里面这样说。

　　那个曾经的她被拽着到了那栋大楼前，然后再转头的时候，看到了楼边的一道白影。

　　不，不是那具身体看到了，是千裳看到了。

　　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一模一样的云雾制成的服装，只是不再是单纯的裹着，而是有了衣服的形制，腰间悬着一把长剑，就像那画中人。

　　是她在这里？

　　打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在这里了？

　　千裳还想再多看一阵确定一下，然而她的身体已经走进大楼里去了，她也只好放弃，百无聊赖地四下查看，希图能够在这里找到一点熟悉感和亲切感。

　　到底是她生于此长于此的地方，虽然有很多东西她已经叫不上来名字，但是亲切感还是有那么一点的，比如说她正在排队等待进入的这个铁盒子，在按了上面的数字之后就开始缓慢上升，带着轻微的失重感——这东西她就很熟悉嘛！

　　就是完全不记得叫什么了。

　　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闲着，因为这种经历是很稀奇的，你处在一个地方，所有的一切你都觉得熟悉，但这熟悉只是表面，拨开最上面那一层，你会发现你对底下一无所知，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作为一个旁观者，她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自我行动，那么除了到处乱看之外，也没有别的能做的了。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在看一个异世界的动漫，明明那里面的东西和你一点都不相干，但你就是能兴奋地拍桌子：“这地方我好熟悉呀！好像我上辈子去过一样！”

　　根据千裳的推测，她们是到了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面试，和他们一起排队等候的人里，既有面容姣好，气质出沉的知性女郎，也有儒雅沉稳，镀金归来的有为男士，谈吐间不经意就暴露了自己的学识和素养，和这些人一比，她着实觉得自己和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子实在没希望。

　　既然如此，又何必过来自取其辱呢。不管是从前的她，还是现在的她，想法都是一样的，所以这个灵魂上的千裳很不赞同，身体上的千裳也很不愿意，只是碍于拽着自己的闺蜜，不好扫了她的兴，只好跟着过来，心想走个过场就算了。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青年接了个电话，起身走到楼梯间里去。千裳扫到了那小机器上面熟悉的标志，有个什么词语在她脑海里白鸥浮水一样的划了一道波纹，然后又瞬间消失了，她苦苦思索回忆，拼命思索，也没能让那个波纹再次出现，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安慰自己：“没事的，至少我已经认出来那是手机了。”

　　她悻悻然地收回跟着男青年一路出去的目光，偶然间的一瞥，出乎意外又理所当然地让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白影，就靠在楼梯间旁的走廊里，背对着他们，长剑静静地垂着。仿佛是发现她在看她，于是将头一转，露出一个微笑来。

　　这么熟悉！

　　不能再熟悉了！

　　和刚刚才和她说过话的那个陆吾的笑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千裳一瞬间浑身寒毛都起来了，只想撒腿就跑，这种冲动似乎影响到了她所在的这个身体，那个始终抓着她的短头发的女孩子也发现了，奇怪地看她：“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千裳茫然地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恨自己有那么多的时间，却没有想过去学一回唇语，搞得现在这样麻烦。

　　“你怕什么？你怕我吗？”那个白影——分不清究竟是哪个世界的陆吾——走过来，笑容要柔和的多了，不过还带着几分戏谑，轻轻伸手一抓，就将千裳从那个身体里抓了出来，半透明地站在那里，仰头看她：“怕我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只是幻境而已。”

　　千裳倒退一步，一个红衣女郎毫无阻碍地穿过她的身体走过去：“是吗？这里是幻境吗？难道这不是，我本来应该有的记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