琙守规把整片树林里所有的树都清理了一遍，然后又回到了净泉旁边。

　　清澈透明的泉水上，已经浮出许多细密的水泡来，先是在泉水底下凝结成形，然后慢慢浮现，漂到水面上，最后“啵”的一声爆开，也是完全无色透明如水晶，根本看不出来脏在哪里。这种水泡浮出爆裂的场面，一开始看还挺有趣的，但盯着久了，就反而会有点恶心。琙守规却全然不在乎，她紧紧盯着泉水，内心默数着数字，不知是在数水泡数量，还是数时间长短。

　　凤魅照旧不耻下问：“这些是什么？”

　　琙守规和珩离墨一样，拥有强大的一心二用还能丝毫不差的本领。她没有停下默数数字，同时回答了凤魅的问题：“生机。”

　　两个人不再对话，都默默地看着净泉。

　　那些水泡一开始很少，渐渐变得多起来，时间久了，又渐渐消失，泉水中泛出一股青绿来，仿佛从中长了水藻，更显得生机勃勃，但很快，这水藻似的青绿也消失了，净泉终于像高山融化的雪水一样，清澈，冰冷，不带任何生命的气息。

　　琙守规把先前用来刺穿树干的金锥放进净泉中去，半晌不见一点变化，这才满意地拿出先前那一个陶罐来，舀起一罐泉水，将金锥也收起来，这才转身看凤魅：“你还不走么？”

　　凤魅整冠掸衣，身如玉树：“我奉王母之命在此，现在该去复命了。”

　　琙守规抱着陶罐看他：“为了明光镜？走到开明兽那里的，是和你一起来的吧。”

　　凤魅点点头。

　　琙守规转身走了：“复命之后，便不必在这里了。如果你能联系上与你同来的人，便将她们也叫走吧，明光镜很快便不在昆仑山了。”

　　凤魅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突然开口道：“你来这里，是奉了谁的命令？”

　　琙守规站住了，并且转过身来——她所受的教育不允许她背对着别人回答问题——“我们白泽一族，超脱凡世，远离烟火，只听创世者的命令，无一例外。”

　　凤魅原本笃定的神色变得有些犹疑。

　　他本来以为是白泽一族族长的命令，但是创世者……那就不会是珩离墨了。

　　……………………………………………

　　“看呐，月亮。”陆吾闲闲用剑一指，千裳不由自主地就随着她的动作抬起头来，看到太阳投射下亮得刺眼的白光，而在这白光之上，有一个更显眼的明晃晃的东西，即便是在太阳旁边，也丝毫不能减去它的夺目。

　　而它本来不应该夺目的。

　　那是一个月亮。

　　圆，白，而且大，周围一丝云朵也无，就那么立在太阳旁边，却显得比太阳还要夺目几分，有一层一层水波涟漪式的光纹，自它身中不断的散发出来，散到空气中，看得人眼晕。

　　“你猜，这里是真的，还是假的呢？”陆吾笑眯眯地看着她，手中的剑划了一个圈，又重新插回剑鞘中。

　　千裳傻站在那里足足一分钟的时间，才慢慢重新看回陆吾：“这是什么？”

　　“我说过了，月亮。”陆吾还是笑眯眯的，“所以你觉得，这里是一个真的世界呢，还是一个假的世界？是真实发生过的你的记忆梦境呢，还是完全是你虚构出来的幻想梦境呢？”

　　千裳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月亮仿佛把她整个人都照透了，不仅是心肝脾肺肾，甚至连她的整个记忆和内心思想也都纤毫毕现，被彻底地暴露出来，所有人都能够清清楚楚的看到，她所经历过的一切，她所想过的一切，清清楚楚，无人不知——

　　是世上最可怕的噩梦。

　　陆吾漫不经心地倚靠在栏杆上，声音很轻地问她：“你可以再想一下，为什么妖族在用明光镜打败了巫族之后，没有选择继续将这样的宝物放到自己手中，而是选择将它放到昆仑山保管呢？”

　　千裳怔怔地看着她，感觉有一股冰凉至极的寒水，从里到外，洗撤自己的全身。

　　“因为没有人敢长久地拿着明光镜。”陆吾并没有等待她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仍然很轻，可是周围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却半点不能掩盖，“你是妖族也好，你是巫族也罢，只要你有生命，就一定会有欲念，只要你有欲念，你就会被它在灵魂上剥皮拆骨。诚然明光镜对巫族的伤害更大，可是妖族中难道就没有恶念，没有欲望，没有私心？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应该很清楚，其实妖巫二族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就是因为私欲打起来的，所以明光镜一出，妖族，那也不是不痛苦的啊。”

　　“你呢？你不是也在痛苦吗？”

　　陆吾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就算这样痛苦，你也要拿到它不可吗？”

　　“因为我不是为了自己才要拿到它的。”千裳咬着牙，慢慢地退到阴影里去，希望能够减少一点身上的痛苦，但显然这样做是毫无效果的，“而且我也并不痛苦。与巫衍因为倒向我而将要承受死亡带来的后果相比，这一点痛苦，算得了什么？”

　　“反正那只猫，从来也不听话。”陆吾理了理自己的发尾，“虽然都是我的子民，可是假如它敢这样对待我——你是知道那些彻底违背我的妖界生命，遭受到了怎样后果的。”

　　“是你给了他们生命，所以有权利将其收回。但巫衍的生命不是我给的，我没有这个权利。作为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个体，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倾向，选择自己效忠的人，选择自己想做什么或不想做什么，但我没有权利去更改，或者强迫。”一串一串的冷汗从鬓角冒出来，浸湿她的头发，“或者说，我也是一个利益至上的人。救活巫衍给我带来的快乐，已经是一种无上的利益，不管我为之付出多少，永远是利大于弊的，就算单纯站在一个利己主义者的角度上看，我也应该这样做，不是吗？”

　　“是吗？救活一个巫衍，对你来说就是一种无上的利益了吗？”陆吾脸上的笑容浅了一点，但仍然还是在的，“这样一来，你倒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满足。假如我答应了你，你又该怎样报答我呢？”

　　“我不需要报答你。”千裳扶着栏杆站直了，“我是在做你应当做的事，负责你应当负责的责任，这是你应该给我的报酬，我不需要报答你。”

　　“嗯——你最好以后也这样对我说话，我不喜欢看别人求我，因为那让我想到最开始，人人都想从我这里获得点什么。”陆吾右手的食指轻轻抵住颔部，“而且，你不错。”

　　那空中的月亮越来越小了——其实是越来越近了，但它违反了远小近大的视觉规律，越靠近地面，它就缩得的越小，但那银光却越发的亮起来，照得满世界一片银白，连陆吾都有点厌倦了，扯一块云将它包住，挡住许多光亮。

　　“你要是拿的住，就尽管拿吧。”她笑眯眯地说，“不过用的时候要适当啊，我未来要用你的时候还长着呢，死在明光镜手下，我多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