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没有，没有就赶紧起来，不要在我这里碍眼。”一个熟悉的、但语气又陌生的声音很不耐烦地响起来，千裳闭着眼睛，摸到手下是冰凉的石板，旁边有一块软的、但同样是凉的东西，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猛地睁开眼，翻身坐起来
那些遥远的车水马龙，悠久的历史故事，全都远远的去了，此时此刻在她面前的，仍然是那幅与人等高的画，画上的女子扬眉持剑，正用一种相当不耐烦的表情睥睨着她：“清醒了没有？还是还迷糊着呢？要不要我再送你去一趟？”
同样一个人，怎么能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这么多种脸孔！
千裳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地板上那软凉的东西，果然被她找到了，被一块云朵包裹着，好像是层层蚕丝围成的不甚规则的茧，撕开一看，立刻就有银白的光线从那缝隙中透露出来，能晃瞎人的眼。
“感觉怎么样？疼吗？想吐吗？想晕吗？”画上的陆吾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跟着就是一连串追问。
千裳呆呆地摇头，把撕开的那个口子小心地合上，抱起明光镜从地上爬起来。
“什么感觉都没有，还可以嘛。”画上的陆吾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即又问，“这就是你来这里要找的东西吧？”
千裳还是点头。
“找都找到了，还不快出去？”画上的陆吾忽的一下变了脸，“还赖在我这里，是还想找什么？”
千裳这才惊醒似地问她：“已经过去多久了？”
“嗯——你问我时间吗？”画上的陆吾似笑非笑，“你觉得我会在意那种东西吗？还不快滚！”
千裳毫不犹豫地就转身走了。
——这人难不成是学过川剧变脸吗？！
飞光殿里那么安静，除了陆吾与她的对话声之外，连风声鸟鸣也没有，此时推门而出，就好像骤然间迈入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那样真实，触手可及。
幻境中也同样是真实的，她看得到，摸得到，也听得到，嗅得到，到那种真实，就好像你在梦里，不管看到了多么神奇不可思议的事情，也都不会觉得“啊原来我是在做梦啊”，而是一切都理所应当的那种真实。
过了这么多年，山上的建筑，花木，都已经有了许多变化，可是山形走势没变，千裳一眼就找到了自己想下山就必走的路，还不等她从那边飞奔过去，斜刺里就突然冒出个人来，怀中抱着个硕大陶罐，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看着她：“是你拿走了明光镜？”
千裳下意识就把怀里那朵云朵抓得更紧了：“是创世者允许我拿的。”
琙守规毫不犹豫地就单膝跪倒在地，低头垂首，将陶罐正放在身前：“创世者有何谨谕？”
千裳吓了一大跳，顿时连手脚怎么放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结结巴巴道：“其实……你不必这样……”
琙守规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低了下去：“我乃是跪创世者的谨谕，非是跪你。你只管说。”
——说，说哪个？她碰见了三个呢！
千裳只好蹲下来——跪，她是跪不下去，但是干站着也有点尴尬，勉强蹲着算个平视吧：“创世者只说叫我适度使用，前路多艰，尚有使用之时。”
停了一会儿，琙守规抬头看了她一眼。
“啊，还有，”千裳下意识地缩了缩，“她希望我不要拿这个对付巫族。”
虽然没有明说，但千裳相信她的意思是这样的。
琙守规在她开口说话的那一刹那间就已经重新低下头去，直到一句话结束半天，又没有新的话时，她才重新抬起头来。
“噫没有了！就这些！”千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忘了说结束语，赶忙补救，见琙守规从地上站起来，自己也站直了身子。
啧，腿都蹲麻了……
琙守规把那陶罐随手往空中一放，它便悬在半空，然后朝千裳伸出手来：“与我明光。”
千裳在那一瞬间犹豫了一下，然后又递过去了。
她不会是想骗我把明光镜给她，然后不还我了吧……不对，她对陆吾那么恭敬，应该不至于会违背她的命令……
琙守规动作很快，但半点不见慌乱。她径直撕开包裹在明光镜外的云朵，炽目的银光一下子反射出来，就像一瞬间下满了霜，周围一切都变成了银白色。千裳眯着眼睛，看到琙守规将明光镜放入陶罐之中，那银光便一层一层的暗下去，弱下去，终于变得就像夜空中覆了薄云的月亮，有一层淡淡的银辉，轻的不能更轻。
千裳忍不住靠近了问她：“明光镜不是用来照射世间妖邪污秽的吗？怎么会变暗了？”
琙守规专心致志地数着明光镜在陶罐中浸泡的时长，一边还镇定地回答她：“你觉得刚才那样亮着很好？”
千裳摇头：“没有什么好不好的，我只是想知道。”
“它太亮了。”琙守规将明光镜取出来，上面仍是整洁干爽的，不带一点水珠，“越亮的光明，背后就有越深的黑暗。像那样咄咄逼人，不肯退却，是不会有人心甘情愿的臣服，不会有人心甘情愿的承认错误，自行改正的。”
她将明光镜交给千裳。
“你绝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可是万事无常，谁也不能保证你是否会遭逢大变，性情大改。”她盯住千裳，眼睛一眨不眨，“所以我要你保证，在你发现无法控制自己之前，将明光镜，还给我。”
千裳刚要伸出手去接，就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愣。
“还给你当然没有问题，我需要明光镜是救人用的，而不是杀敌用的。但是，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一个……嗯，不咄咄逼人的人的？”
难道她看上去和蔼可亲，已经和蔼可亲到了这种地步了吗？一个刚见面的人都能这么笃定地对她说这种话？
“刚才你的表现只是其一，最主要的是，我相信创世者的决定。”琙守规的语气毫无波澜，“你不会永远这样下去的，所以我叫你及时将明光镜还给我。”
闹了半天，还是那个陆吾决定着一切，真是人虽然不见了，威信却一点没减。千裳一想到陆吾对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就火大，忍不住开口很冲地道：“我是因为她才相信我，那还不如不相信我呢，因为我已经受够她了，我很有可能会逆着她去做，你信不信？”
琙守规端正肃立，高冷道：“不信。”
千裳：“……”
和白泽一族说这种话，她真是自找苦吃。
“行吧，那明光镜我先借走了，等我用完就还你……我到时候还能上昆仑山的，对吧？”千裳刚转身要走，就想到这个大问题，立刻开口询问。
琙守规微微后退两步，动作轻逸极了，连衣服振袖走动的声音都微不可闻：“不可。”
千裳：“……”
“那我怎么才能还你？”
“如果你不能还给我，说明你还可以控制自己。”琙守规轻轻一抬手，四周的景物便快速后退，连带着她的声音也愈发遥远，“昆仑山不留外人，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