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裳在幻境里陪伴陆吾陪伴了很长时间，但那段“很长时间”，相对于妖界更加漫长到难以记载的历史而言，仍然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她已经见过了三个时期的陆吾，而每一个时期的陆吾都更像是一个单独的人而非同一个人的不同时期，她完全可以想象，从陆吾出现开始创造妖界，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间，一定会有更多的变化，更多像单独个体的时间段。

　　最开始的陆吾是多么善良啊，等到了她的时期，就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不择手段——不，也不应该这么说，应该说是变成了一个，明明对她有所要求和期待，却仍然充满恶趣味的人。

　　对于陆吾来说，让千裳在磋磨中成长似乎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情，有趣到她不惜为此浪费时间，也不肯告诉她可以直接走的那条路。

　　千裳最开始当然是生气的，可是陆吾做得很有分寸，她永远不会让千裳走上一条死路，永远会在最后关头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种做法的好处就在于，一旦千裳脱离了困境，她之前对陆吾的那点愤懑之心，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消散，进而给陆吾找各种理由为她开脱。比如说：

　　——她遇见了那么多事，心理变态也是有可能的，都是外界逼的。

　　——也许她只是想用挫折让我成长。

　　——这人可能是个神经病，但是她的功劳要远远大于她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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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如此类。

　　不过再怎么开脱，千裳还是生气的，对一个人感到生气和愤怒，但同时又有着相当大的兴趣，说的就是千裳此刻对陆吾的心情了。

　　毫无疑问，谢清安已经活了很久了，但是否久到曾经亲眼看见过已失踪已久的创始者，还有待存疑。

　　“那，您见过创世者吗？”千裳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话问出来了，不过她心中始终惴惴不安，因为她跟谢清安实在算不上熟，只是因为自己和身边的人总是受伤，到医馆的频率才高了一些……这样算得上熟悉吗？

　　谢清安研磨药粉的动作一点也没停，甚至也没慢下来，保持着原先的匀速运转，点了一下头。

　　“谢大夫认识的创始者，是个什么样的妖呢？”既然最艰难的一步已经走出去了，后面的也就没有必要再犹豫。千裳甚至稍稍转了身子，让自己得以直视她的目光。

　　谢清安稍微想了想——仍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出乎意料的，居然与她闲谈起来了，即便是谈起妖族的创世者，她的声音里也没有什么激动兴奋，仍然同往日一般平静无波：“创世者，应该说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与此同时，她又会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自己所能的为自己寻找乐趣，她虽然负责任，但决不会因为责任就让自己变得痛苦，她确实把妖界看的很重，但没有重到超过自己。”

　　千裳凝神听着。

　　“人界不周山断的时候，女娲大神以身补天，这段故事至今流传，传为佳话，但创世者有一次谈起时，却说，假若这种事情发生在妖界，她绝不会这样做。女娲大神并没有身死，因为她本身与人界同存，天地共命，所以在经过漫长的时间流转之后，她仍然可以慢慢积聚神力，重新回复到原来的状态，但对我们的创始者来说，这种牺牲是不值得的，哪怕这段漫长时间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弹指，她也绝对不会做。”

　　这倒是她的个性，千裳暗想，也许这件事情就发生在她对妖界最失望的时候吧，失望到甚至想亲手将它们通通灭掉，当然也就不会牺牲自己去挽救他们的性命。

　　“我说过，我是一个医生。”谢清安继续说，“所以对我而言，哪怕是牺牲性命也要拯救一个妖，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思考。当时我还没有资格与她对话，只能在一旁听，在听到她这样说的时候，我是很震惊的，因为她是整个妖界的创世始祖，相当于是所有妖族巫族的母亲，一个母亲当然要爱自己的孩子，世上也有不爱的，可那是少数，但对于创世者来说，她一个人代表了全妖界的母亲，整个妖界的生命都是她的孩子，在某种意义上讲，每一个妖的母亲对他们的爱都不足以牺牲自己来挽回孩子的性命，甚至可以被称为是极为稀少的，而这与我历来受到的教育相悖。”

　　“我当时很震惊，可是我没有办法对她提出反对。”

　　看着谢清安那张仍然淡定如镜的脸，千裳实在是想象不出她震惊是什么样子。

　　沉默了一会儿，谢清安起身将研磨好的药粉进行细筛：“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妖界中也有一部分的妖巫是邪恶的，他们确实也拥有生存和被拯救的权利，但除了与他们同样邪恶的妖巫，不会有任何一个妖巫希望他们生存和被拯救。倘若真的有覆灭妖界的大灾难，如同女娲大神那样以身补天，确实能拯救所有的妖族巫族，但其中也包括那些邪恶之类，而倘若对整个妖界的生命进行细细筛选，又是一项太过浩大的工程，与此相比，在灾难过后，所有妖族巫族全部死去，重新另造一批生命，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等等，”千裳忍不住打断了，“因为不愿意拯救一少部分的邪恶的人，所以就眼睁睁的看着大部分的好人去死？”

　　这是一种怎样的观念啊！

　　“创世者对妖界很负责任。”谢清安并没有因为她的突然出声而生气，仍然慢条斯理地讲述着，“生命是妖界的一部分，但并不是全部。创世者对妖界很负责任，但对生命不是。况且你要知道，希望是可以累积的，失望同样。她拯救过很多次，也失望过很多次，一次两次，当然不算什么，十次百次，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千次万次，对于生命如此漫长根本没有终结的创始者来说，甚至也是可以忍受的，可是再多下去，那就不可以了。”

　　谢清安将筛好的粉末倒到一个大瓷碗里，在里面注入清水：“她是创世者，是我们每一个生活在妖界的妖族巫族都应当感激崇敬的祖先和统治者，而不是必须要为我们付出什么的奴隶。或许你听说过，一个人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而不断奉献，无论遭遇怎样的挫折，都绝不放弃，一直奋斗到生命终止。但你同时还要知道，”她拿出一支细竹棒，在瓷碗以顺时针的方向慢慢搅拌，“无论是怎样的一个人，就算从出生到死亡，将一生都奉献在帮助别人上，他这一生的长度，也比不上创世者的短短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