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然站在城头下,看着沉重的城门在隆隆声中缓缓打开,便同许多一起等候在城门前各色各样的人们受过守城士兵的盘查后涌入了这座边境小城。
今早天明时分,好死不死的这鬼天气,昨夜还是月朗星稀,如何看来都不会是一个雨天,谁料清晨竟是下起来了濛濛细雨。天为被,地为床睡在山林间的宁然被一阵突然袭来的寒意惊醒,起来时才发现身上衣物都已微润,一股风吹来,好不凉爽,睡意瞬时全无。
宁然毕竟只是墨宗五大境界中第二天志境,秋夜的那丝丝凉意还可以受着,但在这逐渐转冷的天里衣服湿了,感冒虽不至于,但绝不会好受就是了。于是草草收拾了一番就急步下山赶往城里去了,在门洞里等着城门开启,心道昨日就不该偷懒,多走几步入城就没这些事了。
进城后宁然便在一个路边摆的小摊子处要了碗热面,静坐等候,正想着师父交给自己的任务是去拿一十分重要的本书,据说是一个从前相识并且交情不错的老秀才手中,就住在城北处,便听见旁边几位刚落座的客人议论中有“墨宗”二字。宁然便关注了一下几人的谈话内容,他可没那些儒家弟子一股酸腐气,心理好奇得不得了,还得守着一个“非礼勿听”死死不放,既然有些事别人都拿到大庭广众下说,不管说的人是不是愿意被偷听,真被偷听了,这能怪得了谁?
然后宁然便听到了“墨宗被灭,宗主身死”几个字,大脑一片空白,满是不可置信,到后来耳边传来摊主人将一碗面放到面前,叫了一声“客官,您的面好了”才蓦然惊醒。
宁然心中焦急,想要问清真假,但却不敢贸然上前询问,若此事是真的,官府对墨宗弟子若是以叛徒余孽之由四处缉拿,不但问不到真假,自身估计也得被抓进大牢。就算他逃的出朔风城,也逃不出大唐,何况朔风城作为边塞守城,至少会有以为三境的清净境修士或者儒家君子坐镇,甚至可能是两到三位。因此他只得耐心听着。
然而市井坊间之言,多有失真,一传十,十传百,最后除了主干是真的之外,其余细节,几乎都是添油加醋。但到后面,他还是弄明白了一个事实,墨宗覆灭不假,师父亦身死,据说是陈庆将军领兵。几人说的眉飞色舞,说是云山之上,遍地血流,从山顶一直蜿蜒到山脚,最后兵圣决战墨宗宗主,天地变色,狂风如驰,打得云山都沉了几十米,几人说道时满脸是崇拜向往。
宁然听到此处无心再听,只是默默地吃着面。将脸埋在碗中升起的腾腾热气中,然后泪水便划过两颊,滴入碗中,面条越吃越咸。
这淡淡雾气,和云山的云海,又有几分相似啊……
摊主最后来收钱时,看着一身布衣的少年脸上有淡淡泪痕,问了一句是面不好吗,面前的少年只是淡淡一笑,说:“不是的,面很好的,只是不小心油汤溅到眼里了”,然后问了多少钱后给了钱就默默起身走了,身形萧索……
宁然背着他的小包袱,缓步走在城中的石板路上,想起了昨日黄昏的那阵无缘由的风,原来真是师父在道别。雨水混着泪水而下,谁说男儿就做不得轻弹泪,这样其实很没有道理的,更何况,宁然算不得是一个坚强的人。
他就这样一路默默的向城北走去,听过师父叮嘱,让他必须拿到那本书。雨还是那么缠绵的下着,有情趣的文人会站在亭子里欣赏这雨,将自己拉入愁绪中,然后赋出一首愁词;而苦难的人,心情只会更加沉重,默默咒骂着这该死的雨下个没完.....但宁然两者都不是,本来还想在城中多看看,多走走的他此时一点也不想多做耽搁,拿了那本书他就要回墨宗,回去云山看看师父。
…………
一栋简单的小茅屋内,十多位十来岁的孩童含混不清的朗诵着圣人篇章,一个穿着一身粗陋布衣的老秀才躺在一根竹椅微闭着眼皮,似乎在打盹,脑袋随着朗诵声有节奏的一摇一摇。
突然老秀才睁开双眼,看着前门处站着一位少年,站立的地方一片水渍,远处一个一个脚印延伸过来。
傅石挺直身子,咳嗽了两声,同时摆摆手示意屋内的学童停下。待得茅屋内安静下来,门外少年抱了抱拳,恭敬的问道:“老先生可是傅石先生?”“正是,何事?”回答很简洁,语气也是懒洋洋的。“我师父托我来找先生拿一本书,说是师父年少时托予先生保管。”
“嗯。”说完傅石竟是不作多问便应声下来,然后看向十来位小学童微微笑道:“今日便学到这里,你们回去好好温习一下课业,好了,散了吧!”刚一说完,就有几位拿上书就一溜烟跑出茅屋,一路还哇哇怪叫,看来是高兴得不得了了。也有是不急不缓,认真收拾了一番才离去。
傅石此时坐在一间简洁的小茅屋中,一张木桌,一壶浊酒,对面一位少年,每人面前一个粗陋瓷杯。
傅石斟满一杯酒,说道:“你可以随意,酒是好东西。”然后自顾自的抿了一口,这才略带几分伤感的说到:“青山当初只是个小书生,我却已经而立之年,但却是同道之人,我亦对他欣赏有加,我经过国破,看得到更远处,从与他的交谈中,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这是他的选择,他的道。”
“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峰青。这是当初青山离开朔风城时我送给他的一句。很符合他,但我不希望他是这样的。”傅石早已喝完手中的那一杯酒,于是停了下来,又倒了一杯酒。
“曾今燕州还不是燕州,燕国还是刚被唐朝灭国,我亦是一腔热血,想着为国尽忠,召集燕国遗民去反抗唐朝。青山说这样的做法是自私的,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对得住自己的一腔碧血,但苦了百姓!实话说,如果不是站在敌人的一方去看唐朝,确实这个国家,只得让人肃然起敬,燕国远远比不上。”
“但是如今,唐朝已不再是当初的太宗皇帝在时的唐朝,儒家也不再是言文圣人在时的儒家,我傅石也不是热血依旧的傅石……可还只有李青山还是当初的那个李青山。”
说完这么一大段,傅石就陷入了沉默,这些话,不知道是傅石说给自己的,还是说给面前的少年的,但其实更有可能,是想说过那个始终和善,一身青衫的男子的,因为今天那个人的弟子来了,傅石就当做是他来了吧。
傅石想起了当初他不愿应太宗皇帝圣旨参加科举,然后就被人五花大绑抬到了考场。专门派人为他磨墨,他依旧不下笔,即便如此,太宗也恩准免试,授封“内阁中书”,他依旧不磕头谢恩。而如今,他也不知道如果再有一次,他还会不会这么做?
他一生孑然一身,家恨并无,但国仇却刻骨如此,如今什么都被时间磨平,深似沧海的仇恨却已被时间变做桑田,如今想来过去心中有多少愤怒,原来也就是“不过如此”四个字了。
但真的就不过如此了吗?李青山证明了一切,初心变不得,变了,找回来就很难了。
傅石想到这里,又长叹了一口气,仰头吞下这杯酒,真是好酒,真是难喝……
宁然也默默倒了一杯酒给自己。他喝不来酒,觉得很辣,如果是前世的啤酒他还无所谓,白酒确实不敢恭维。但今天他想喝。酒是村里百姓自家私酿的浊酒,但喝酒只看时候,这时候有一壶酒便是好酒。
宁然看着叫傅石的老秀才,想着来时远远望见一片竹林中几片茅屋,正中间也是最大的茅屋挂着一个牌匾,上书“三立学塾”四字。
便随口问道:“先生,三立二字,大了些了啊。”
“是大了,不过因为怕山太高,就能连攀爬的勇气也没有吗?螳臂挡车,并不可笑。我如今老了,没那些心力,也没那些能力了。我就教教书,就指望着学塾里的那些孩子了。”
“咳……”,宁然被酒呛了一口,伴随着泪花,“傅先生,您不是不希望我师父如您后面这般期望的吗?”
“青山他不一样,世间君子,都应该活得更久一点的,哪怕只是一点点……”,说罢老人眼中多了几分怅惘。
二人就这么有的没的聊着天,想到什么说什么,从上午喝到下午。到后来宁然说他从一个人孤孤独独做了两世人,无根浮萍也没这么苦的啊!说他见过多少冷眼,多少不屑,多少嘲讽,后来终于有个师父了,可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师父追着他的宗旨走了,原来他在师父心中还是没师父的宗旨重要。但他不怨师父,他不需要是最重要的,很重要的就很满足了。师父,是唯一一个关心他的人……
在宁然讲的时候,傅石就默默的喝酒默默的听,在傅石讲时也是如此,二人之间很有默契,可能因为同是沦落人吧。饮酒末了,二人都趴在满是酒渍的木桌上睡去,伴着城边羌管声声,郊野外牧童柳笛悠扬。世人苦累,不如醉酒和衣睡。
有关于宁然说到两世人,宁然喝醉了,傅石也喝醉了,都以为是酒话,没人在意,一个惊天秘密,原来有时候就是这么轻,轻于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