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然自从回到青霜楼之后便再也没下过楼,就连晚饭也忘了吃,一直修炼到了夜深。
忽的宁然听到了像是瓷器打碎的声音,心里正想着是客人还是那几名杂役弟子打碎了什么东西,便听到一阵骂声传来。
即便宁然是住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隔着房门,也听见那阵骂声,似乎还有喏喏认错的声音。
宁然没有多想,犯错受骂是常理中的事,听得那骂声似乎是负责青霜楼的一位执事,也不是修行中人。
还好这位执事也不算得是一个坏脾气的人,虽然声音很大,但只是骂了两声后便没再多说什么,不是得理不饶人的那种。
宁然也见过不少这样的场景,在以前燕州流浪时,也混进过一些酒楼,偷拿一些别人吃剩的。
不是说宁然没有骨气,宁然也苦涩的想着一个穿越者活得这么狼狈真不像样,为什么就不像前世那些小说里的主人公般有仙人眷顾,到最后身旁美女如云,一副我老大,天老二的样子呢?
但对于一个几岁的孩子来说,甚至是大人,饥饿到要昏倒的时候,尊严其实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宁然他们并不认为这样是没有尊严的。
他在酒楼里有一回就看见过一个伙计打碎了一套餐具。不知是那天掌柜心情不好或是什么,总之骂个不停,而那名伙计就站在那里木木的听着。那个掌柜越来越愤愤,后来甚至不顾酒楼的生意与面子,就在大堂中间,也不拉到酒楼后院,便几个耳光扇了过去,那名伙计还是木木的站着。
那些还在吃酒的客人神色各异,有关心这件事的,但却不是关心那名伙计的,只当是吃酒时助兴的了;也有神色如常的,但在这时依旧神色如常便是不正常了,即便与同桌的友人如旧谈笑,却掩不去那份冷漠。
宁然他们就躲在暗处,有人一边嚼着残羹剩饭,一边小声说着这家酒楼的菜是真心不错,以后能发迹了,就天天来吃,一边斜觑着那名木木站着的伙计,对着一旁嘴里塞满了饭菜的同伴笑着说:“这才是没尊严的。”
还是那名杂役弟子,之前与宁然说过几句话的,此时心中闷闷,不仅仅是受骂的缘故,最重要的还是烦闷这一套餐具得自己来付钱了。只道是如果多骂几句就可以免去了,他倒是愿意得很。
既然从打坐中被惊醒,宁然就无心再继续打坐了。于是从书箧里拿出了一个油纸包裹,裹得严严实实。
挑起油灯,宁然按着折痕顺序,轻轻的拆开了油纸,这样油纸就会多用上几次了。
拿起躺在油纸中的那本天下人梦寐以求的《天下式》,宁然默默无语。
昏黄的油灯映照着几十年过去后依旧素白的书页,是在夜下墨宗书房里最温馨的光景,不过如今到底是在千里外的青霜楼了。
“梆梆梆……”,一阵突兀响起的敲门声吓得宁然手一抖,然后在被扬起来吹得胡乱摇曳的灯火中迅疾的把手中的书藏到了一旁的包袱中。
收好手中的书后,宁然移开木凳,走到门前拉开了房门。
一个约过而立之年的男子站在门外,有着一双凌厉的剑眉,俊朗中带着一份坚毅的气概,身着寻常稍微富裕人家里常见的青色长衣,两双阔大的袖子背负在身后,淡淡的笑着看向宁然,然后不等宁然询问便径直的向着屋内走去。
宁然此时是真的心里对这人有些不满,于是便口气不善的说道:“请问阁下有何事?这般闯入是不是太无礼了?”
那名男子此时已经拉过宁然刚才坐的那根凳子,斜靠着木桌坐着,然后右手手肘撑在桌上,意态懒散的说道:“无礼?哈哈,我辈乃是剑修,何必管它儒家那群人的礼法。也不知什么时候儒家管得到我头上来了。”
“你便是宁然?”那名男接着又突兀的问道,然后又自己介绍道,“我叫言不语。”
宁然一阵愕然,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有些无礼的人居然便是那位师叔,也没想过见面时会是这般随意,心道怎么也应该是正式一些吧。
不过宁然还不至于失礼,于是敬了一个晚辈的见面礼,然后问了一声师叔好。心想既然是大剑圣,这般看来,在宁然眼中刚才还觉得有几分无礼的师叔倒是变成了剑修的潇洒不拘了。
看着宁然略带着一些疑惑的眼神,言不语解释道:“今日那位执事堂长老晚些时候给我说有一位少年拿着岱舆的一张“子不语”要找我,我便猜到是你了,不过,想来你是见过她了吧?”
“是,是师娘给我的。”宁然已经关上房门站在一旁老实的回答,面前的这人可不只是师叔,还是他所听闻的世间第一人。
言不语听到宁然说“师娘”,不免一呆,随即一声感叹,自语道:“这终究还是她的选择!”
然后说道:“方才我在楼下便感受到了那本书的道韵,这才过来看看,想来青山是把那本书给你了吧。”
宁然还真没想到是那本书的原因,只得老实回答。
言不语摆了摆手,似乎毫不在意的说道:“虽然这本书上的东西也就那样,更何况只是我老爹的一本拓本,书中道韵浅薄,但普通修士尤其是江湖中人还是很看重的,也不要随意暴露了。”
宁然只得连声说是。
随着凳子在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言不语起身径直走向了门外,像来时一般洒脱。似乎这就要离去了。
快到门口时,言不语往后随意的招了招手,淡淡的道:“走吧,我们师侄俩第一次见面,换个地方好好地谈谈吧。”
宁然便乖乖的跟在了言不语身后下了楼,二人一齐踩在木板上,却只有很淡的声音。言不语是因为修为到了,宁然则是因为拘谨。
走过酒柜时,宁然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旁边的小门传出,似乎是谁在后厨那里抱怨着什么。
而那名刚打碎了一套碗具的杂役弟子,正在后厨一边丁丁当当的刷着碗碟一边不断哀嚎。
青霜楼的碗碟虽然不是天下间那几座最好的瓷窑里烧出来的,但也比山下寻常酒楼里的要贵上很多了。
那名杂役弟子名叫赵安,是山下那座宁然来时的小镇里的一户人家,前几年被剑山上下来找杂役弟子的人选中,上了山,家里也只余母亲一人。
赵安此时想到:这个月回去给家里母亲的那份钱不能少了,自己得节省一些了。
…………
此时赵安的头顶上,青霜楼的楼顶上,在宁然的愕然眼神中,言不语硬生生的在四角攒尖的一处屋脊上掰了一块下来然后向着一处树林远远地抛了出去。然后拆了几片瓦,袖子一挥,便在宁然的惊愕眼神下出现了两坛酒,稳稳的放在了那处小坑中。
然后宁然看见师叔指了指自己,说道:“坐吧。”
宁然一阵无语,他自然不会去学那位师叔那般掰下一块屋脊下来,只得拆了几片瓦,坐在了那里。
因为大唐的房顶都是由长短不一的木板纵横搭架起来,然后上面再覆上一片一片鱼鳞一般的瓦,因此宁然坐下来的话就会感觉屁股下是空的,一股难以言喻的凉嗖嗖的感觉。
言不语抓起一坛酒便起开封布,仰头喝了一口。
宁然见状也拿起一坛酒抱着喝了一口。
然后宁然略略带好奇得问道:“言师叔,这酒是从和何处来的啊?方才没见你带酒的。”
言不语淡淡的回道:“哦,刚才路过酒柜时顺手便拿了两坛。”
宁然险些被口中的酒呛着,还好最终憋了回去。
言不语说到这里又喝了两口酒,咂了咂说道:“宁然……”
“嗯?”
“算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言不语依旧淡淡的问道,似乎是万事都不萦绕于心一般的淡漠。
宁然仔细思量了一番,虽然这一路上想过许多次,确认过许多次,此时不免还是想要再谨慎的确认一下。
于是宁然思量了一会儿后,认真的说道:“师叔,这次我来不是为了躲避官兵的,我是想来向师叔学剑的。”
言不语依旧喝着酒,都是聪明人,于是等着宁然说完了好一会儿后才继续说道:“虽然我也认为你这样做是对的,但青山和我都不想你为仇恨而活。”
宁然沉默了之后,轻轻的说道:“没有,我是为自己而活的。”
“没看清吗?”
“师叔,是这么说没错,但那是属于我的仇恨,所以我还是为自己活的。”宁然眼神中略带着一丝光芒。
“是吗?”言不语似笑非笑的看着宁然说道,“可仇恨从来不属于一个人,比如你的仇恨还属于你那位师叔,甚至半个大唐。”
随后言不语摆了摆手,带得袖袍在空中猎猎作响,说道:“扯偏了,总归宁然,仇恨是要有的,但不是一切,埋在心底,不忘记就好了。你我都是一样的,或许我的甚至更深一些。”
说着言不语又响起了一声感叹,吹出一口酒气散在夜风中。
他又想起了那个老爹。
宁然也知道师叔最后一句说的什么。他听师父说过,当时语气很平淡,师父似乎只是一个旁观者一般,但宁然却知道师父心中还是放不下。
因为他知道师父有两个时候会很平静,一是平静的时候很平静,一是愤怒到了难以遏制的时候很平静。
第一句话似乎是废话,但确实就是如此。
于是楼上的两人就当着高楼的寒风,趁着明朗凄清的月色,聊着些有的没的。
言不语后来先喝完了手中的那坛酒,随手把酒坛往楼下扔了下去,抢过宁然的酒继续喝着。
“哐当”一声碎响,又端着一套刚收拾好的碗具的赵安是最听不得这样的声音,心中一抖,便又是一套碗具“哐当”一声碎了一地。
楼顶上两个喝酒的人依旧喝着酒,风声依稀,已经听不太清那名掌柜的咬牙切齿的骂声了。
楼上两人愁着心中的恨,楼下的一人愁着这月领得到的钱,不同的是愁的事不同,相同的原来还是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