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端,下苑县,一支约六万人的军队驻扎在这里,空气中都扬起一片肃杀之气,偶尔卷起的一股寒风似乎是压在人身上一般沉重,带着肃杀之气迎面撞来。
大唐西北端的清水国一个月前突然撕破脸皮,一支军队直入大唐,硬生生咬掉了河州的半个地区。边境西玉城的守城将军悍不畏死,凭五千人硬生生拖住了敌军半个月,只借一座城斩杀了敌军三万人,只是到现在那名将军的尸首还被清水国愤怒的用木棒串了起来,立在城墙上曝晒。因为是一位四境修士,天地元气残留在身躯中,半个多月过去尸体还未见有丝毫腐烂的痕迹,令河州大唐军民愤怒不已。
李思训在中军营帐里左手撑着一只长桌,右手拿着一只精致的画笔正在沉思。
画中是一座小城,在场的几位亲卫本就明白画中的内容,更何况只要是稍微了解一些的,便可以一眼看出画中的那座城正是最先被攻破的那座西玉城,尤其是城墙上那显眼的被挂着的一人。
右手是一些画彩,还有一座显眼的石砚,上面刻有许多山峰,交错重叠。
这座石砚便是天下间十大名砚之一的砚山台,上镂刻三十六峰,皆是天下名山,气势恢宏,最合适李思训这种善画金碧山水的大家。
同样的还有一块在大唐皇宫,李仪书房内的十大名砚之一的端溪紫,象征着皇天贵胄的身份的玉砚。但凡其中磨出来的墨,除了那种堂皇的道意外,在外人看来,书画出来的字迹也会不时有淡淡紫气缭绕,煞是奇异瑰丽。
李思训手中握着的画笔也是有名头的,名为“彩云”。便是“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彩云,是符合李思训画风的。
只是即便名砚名笔在身旁,此时李思训也无法落笔,就在那名挂在城头的将领身上,缺少最终画龙点睛的一笔。但李思训无论如何,此时就算是已经满头大汗,就是体会不到其中的真意。
城头上的那位将军,自然不会是清水国军队仅仅为了泄愤挂上去的,这样挂上半个月,谁人都会觉得恶心,即便是那个悲惨的人脚下淌着无数同袍的鲜血。
大道之中,心境之争,最为玄妙,往往成败便可能在一念之间。
城头上的那具唐军将领尸体便是清水国的大将军丁启命人挂在上面的,用以动摇李思训的心境,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对丁启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大唐第三名将李思训的圣人小天地很是奇特。虽然李思训还达不到像陈庆那般一念天地成,身在何处,天地便在何处的境界。但是相对于其它圣人来说,李思训的小天地还是要高上一个境界的。
李思训的小天地被世人称作“金碧山水”,便在他手中的画里,但在施展圣人的天地之前,他需要将小天地笼罩的范围里的景象拓印于画中。
但这样的一大弊端便是如若作画时心境不平,或是干扰太大,便难以拓印下来。
除此之外,景象只是外物,画中的精髓还是在于将周围的道撷一丝真意到画中,这才是李思训一幅画的关键所在。
然而现在李思训真的被影响到了心境。虽然作为一位沙场名将,生死早已看惯,即便是面前有着尸山血海都不会动颜色。
但是画家本就有着想必其他修行人更细腻的感情与心思,看着那名被木棒串起来的将军,李思训内心再如何古井不波也掀起了一层淡淡的鱼鳞细浪。更为重要的是,对方的大将也是一名拥有着小天地的圣人,虽然相对于李思训的境界,对方的小天地完全借助于地势,需要有一定的阵法来作为基础构架,相对来说很不灵活,境界也低上许多。
但小天地讲究的便是一个先来后到,被对方的大将抢了先机,那么自然是别人的主场。有着丁启的遮掩,那座西玉城的道便变得飘渺难测,看清都难,更不用说撷取到画中。
李思训画到这里难以为继,用一直撑着长桌的左手揉了揉额头,便将彩云笔在笔洗中洗了洗,除去墨彩,挂在一旁的笔架上。
李思训其实并不是如何着急,尽管河州民间据传已有些所谓文人在骂着唐军无能,半个多月来推进如此之缓,连那名将军的尸首都无法收回,被攻占的半个河州下的人民又是水深火热之中。
但李思训不会管这些,所谓儒家至圣的“乡愿”指的便是这些人,貌似看透一切,用以批评时势,掌控着百姓的意愿。
如果最后真敢拿百姓的意愿压到他李思训头上,他自然不会介意拿下来开刀。不是拿下几个人,是拿下所有人用来开刀。对于这种虚伪的人,李思训向来不会留任何情面。
李思训放下笔后便去了军营中巡走,看见一些士兵问候他也会点头回应。
在这场清水国发动的战争中,李思训暂时还没有看见道门的影子,这是唯一令他感到轻松的好消息。
像这种大唐边境小国无端发动战争的的事不是没有,这种在外人看来堪称作死的动作其实没那么可笑。真实情况一般都是国内发生了变故,这次看来清水国内的政权是被北方的戎夷渗透了,并且已经深入骨髓,难以拔出了。这件事,多半是那位先生的手笔。
对于北方戎夷的那位大祭司兼大军师先生,大唐朝堂中人都是既敬重又无不想除之而后快,几乎都认为如果没有那名大祭师,大唐至少可以保北端百年清平。
不过最恼火的却还是那群儒家的读书人。那名大祭司的先生,不是先生的先生,只是因为他出于北方戎夷的先氏,取了个占便宜的名字。
儒家读书人没遇到先生二字,尤其是那些讲课的先生,提到这两个字,都总会想到那个奸同鬼蜮、狡猾无情的人。有时脾气太迂的先生听到有人这么称呼,说不定会气的暴跳如雷,一大堆“子曰”便脱口而出,大骂蛮夷之人毫无礼数,至圣亚圣立下的规矩礼制真是被坏了。
于是有大唐佛寺的僧人便说这是着相了,总还是佛门清净,一声称呼罢了,灞桥看过不知多少离愁的杨柳可以称为先生,长安街大道旁的沟渠里的污秽可以称作先生,一切都是先生,亦不是先生,佛家中只是一个称谓罢了,先生在心中而已。
但儒佛两家从来争端不断,读书人骂起人来向来是最狠的,也是最花样叠出的,除了秃驴骂了回去,各种委婉或是不委婉的说法都有,正是“骂人漫有惊人句”,一群成天念经诵佛的出家人只得大念几遍“罪过”然后又回去跪在木鱼前“当当当”的诵经了。
李思训当时还是在边境,没有回京,看到友人托人送过来的信里调侃的谈到过这件事,李思训也是大笑不已。只是友人末尾似是笑说又似是感叹了一句,说道这位先生仅仅一个名字便差点挑起了大唐境内的儒佛两家之争,当真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凌冽的东风似寒刃在呼啸声中刮过营帐,在中间的过道里幽幽作响,像边角羌笛的愁怨。
李思训也想早早回到京城看看,那些愿意披甲上阵的大将终归是少数,再如何,将军也只是不一样的普通人而已,然而人心都不会差太远。
那些诗文里传唱的踊跃上阵,年老体衰还披甲挽弓的,都是在诗文里了,如果有太平的日子,谁不愿去过?
至于李思训更不屑的那群读书人,总恨自己报国无门,想要上阵杀敌,最恨天下太平,无处建功立业。
李思训每每都忍不住想要教训这群读书人,到头来建功立业,万里的封侯你们这群读书人是觅着了,功名富贵都有了。但战死沙场的“春闺梦里人”谁来负责?死于战乱的百姓谁来可怜?
所以自私莫过于读书人,至少李思训是这么认为的。总是称作“报国”云云、“为国建功立业”云云,到头来用千万百姓的离散换来了功名,真到了自己身上时,跑到一个比一个更快,推脱得一个比一个干净。
李思训现在营帐外的山坡处望着远处那座掩在风沙里的小城,想到:我手下的士兵,都是大唐的好男儿。
如果可以用浮名换作浅斟低唱和大唐的一世承平,他李思训愿意解甲归田,画尽天下名山大川,作一幅大唐的盛世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