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曲江花开尽,落得满地红雨,满地残败。
樱桃宴结束后,再过三日便是大朝试。
宁然二人之后回了一趟微云山,拿了留下的一些东西,便离开回到城内住下了。
在山上所留的东西并不多,因此就只有宁然回去拿了,而顾夭之则挥一挥衣袖,步履潇洒的扔下宁然,不知所踪。
当提着两个包袱的宁然回到城里时,路经城东的灞水,看见三三两两行人送别,不由得多停伫一会儿。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宁然自然不是滥情如这般,好像一个文艺气息泛滥的青年,嚷嚷着柳絮,你真美。
只是他看见灞岸上的那些离人,未免有些好奇,长安的灞水,连同岸上的人都成为了一片闻名的风景。
不过宁然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和情趣的感叹那些被折尽柳条的柳树有多凄惨。本来春风长舒,应该是柳枝依依,飞絮绵绵的杨柳,却成了被脱去一年才着一次的华裳的姑娘。
走过桥头,踏上足以三辆马车并驾通过的灞桥,看着听着,发现送别之人中多是此次文试失意之人,宁然突生可怜之感。
十年寒窗,换不来一个金榜题名,最可悲的是无颜以对乡里。归乡一事,实属无奈之举。
若是黄榜有名,自然鲜衣怒马,不过若是落第,既无把握,又无银钱客留长安,待到明年二月春的下一场科举的,便只得黯然归乡。
或许也有人被磨掉心志,打算告别友人,回到乡里做一个开私塾的秀才,求得一生无忧也好。到了如此,也只得叹一声空负年华,所谓的锦帽貂裘,归根结底都不是自己的,只有粗布头巾随自己度余生。
一个人对另一人可怜,自然是得站在一个高度才能有这样的说法,宁然便是如此。
相比于毫无选择的折柳众人,对于宁然来说此次长安之行前,师叔亲自交代过自己,说是剑在人心,哪样的人便能出哪样的剑,换做世间任何一人,即便修为到了,都出不了他的剑,他亦是如此。
因此学剑得先学人,学人需先学文。临行前言不语在后山的小茅屋外告诉宁然,说:“青山的学问是我看到的人间第一,可他教不了你;我教不了你,因为我自小便讨厌儒家的那一套,因此学问没有几两。这次你随顾夭之去大朝试,只是去见识一番,最终还是去儒家学宫入学。”
说完了一大堆,言不语似笑非笑的看着宁然。宁然被这么看得紧张万分。
最后言不语看着低头不语的宁然,心中自是了然,微讽的说道:“看不起儒家学问?”
“你肚子里才有多大的学问和斤两?”看着宁然更加低下的头,言不语毫不留情面的继续嘲讽,“你那点墨水只能叫不入流的文学,只能是那群为科举蹉跎之流的,如何是叫学问?治人、治事、治天下方才叫学问。”
…………
宁然看着送别的那些人,想到最后师叔说的那句话没错,“儒家的学问并没错,只是儒家的那群读书人走错了大道。你师父他不也是从儒家走出来的?”
宁然抬头看了看天,想到:至圣的学问,可能就是天那么高吧!
或许是如师叔所说,如今的儒家变了,佛家变了,道家也变了,归根结底还是人心变了……
宁然拿着两个厚重的包袱,离开了灞桥,向着城内走去。
一人正是失意,与友人在岸边送别,打算放弃为此读了一个少年和一个青年的科举,安心回乡做一个私塾先生,等到多年后的草长莺飞,从门下走出一位学生,来到这座曾经伤心的长安,完成乡里一位教书老先生多年前未完成的事。
这人与友人交谈时余光瞥见了宁然,不由得好奇的多关注了几分,一个提着两个大包袱的少年,来到灞水,不是离开,反而是走到长安城中去,如何不引他注目?
他告诉友人这位奇怪少年,等到二人转头再看,除了面前的青青柳色,蒙蒙飞絮,以及同样送别的人,哪里有半个提着包袱的少年的身影?
两人摇摇头,多说了两句后就抛开了宁然的事,依旧说着送别。
柳絮如飞雪,柳笛如低泣,灞水边的人,有人来到长安,便错过长安,直到经年以后又是杨柳花起,如大雪萧萧洒洒,吹到两鬓白霜,于是再后来,有人轻了少年,慢了年华,忘了长安…………
宁然回到客栈,敲顾夭之的房门也无人应,便问了客栈小二。
好歹这个客栈并不是很大,科举一结束,许多人都退了房,算来算去也只余十来人是客留在此的,因此小二也有点印象。小二想了想后,只是说今早看见那位客人出去之后便没见过回来,宁然便告了声谢,摇摇头上楼去了。
小二看宁然向自己道谢,便趁宁然转身时好心提了一句,说是现在都快亥时,估计客栈今天是不会有人回来了。
拿那个家伙实在是没有办法,宁然只好先把顾夭之的包袱放在自己房间内,等到顾夭之回来再说。
长安暮鼓从北城皇宫内传出,然后各坊依次由北而南,声浪起伏,此处刚歇息下去,另一边又隆隆而上,极为壮观,也算是一番长安才见得到的景了。
鼓声总共三次,第一次响起,商贾百姓,市井间的各色人,都知道是时候收拾货摊,或是结束最后的一份事情,开始往家中走去了。
三次间隔极长,总共能消去大半个时辰,若是遇见情况巧妙的,太阳下山时第一鼓响起,到最后一鼓散去,都能看见初升的素月斜倚在半山上。
到了最后一鼓散去,旁边的房间还是没有丝毫动静,宁然就知道顾夭之是不会回来的了。
宁然这两天都停下了修行。宁然并不认为是偷懒,而是曾经的师父告诉过自己,修行在人间,“三不朽”何以不休,只是因为它不是人世间的众生,它是人间的道而已。
走在街道上的宁然右手一拂,就像能推开月光化作的流霜一般,月华凝如实质。
才过朔望不久,天上的月仍然明亮。
长安有宵禁,也只是针对四十八条主干道而言,坊内去宽松得很,天上月如日辉,地上灯市如昼,谈笑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若是临近的平康坊,景象只会更胜。
宁然走在街上,觉得心中一片宁静。
与微凉的夜风无关,与柔和的月色无关,与灯火下行人晃动聚散的影子有关,与耳中的嘈杂有关。
也许现在的宁然不明白人间是什么,但正如积水成渊,一点一滴的感悟,宁然总会有一天豁然明朗,叹到原来这就是人间。
李青山也许没传授过宁然什么是人间,也没传授过宁然如何去感悟人间,但却在李青山的一言一行中,传授给了宁然独特心境。
鱼不见水,人不见风,龙不见一切物,人间的事,又怎么能说明白的呢?所以由始至终,李青山都希望宁然有一天能自己去人间看一看。
直到今天,宁然才体悟到人间,虽然只是想灞桥边低垂的柳枝刚好触及水面,很轻很浅,但却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宁静之后的宁然却突然想到了更多烦心事,想到了曾经的墨山上,那些宁死不逃的人,都是不在人间,亦或是在人间的何处?
宁然向西望去,目光如月光,掠过宏伟的皇宫,到了最西端。
那一处,是长安的大牢,是长安百姓闻之噤声色变,无人敢接近的地方。
月光很好,那一处没有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