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玉楼起,四面有风来。
相对于只是借了个大朝试名头文试,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大朝试却反而冷清不少。
因为归根结底,这都只能算修士间的事。进一步为仙,退一步为凡,仙凡有别,许多时候甚至比生死相隔还要夸张不少。
儒家学宫相比往日里的死板,多了不少活气,学宫大门往来之人络绎不绝,但相比文试来说,已经少得可怜了。
仙凡不仅有别,世俗百姓眼中高不可攀的山上仙人之中,依然有别,依然有山顶山腰之分。天下的不平等是自然存在的,有欲便有所求,天上也是如此,不会不同。
修士看破红尘不假,像站在山顶上的天下、凡物、流形三观观主,像佛家住持和九级浮屠上的那位僧人,甚至是泗水河畔那间小屋里秉持“但问己心,莫向外求”这样至圣箴言的老秀才,或许对于世间黄白之物不感兴趣,轻王侯,慢公卿,世俗权力看做眼前云烟,但依旧心中有欲。
三观观主所求不同,最终不过都为一个长生所困,佛家求诸神通,立法成佛,老秀才们只为争那一个三不朽。
既然如此,山上神仙,日子长了,不需刻意作为,自然就分出来了三六九等。
因此参加大朝试的,都是有来头的年轻修士。不论来头大小,多少都还是有点。
有来自大唐周围小国的清远国、沉水国,也有大一点的大河国,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宗派,不过也得是那种至少有一位五境实力的大修士坐镇山头的宗派。
所以山野散修是无份的,而像君子这种真真正正从一间雨时漏雨、风来漏风的茅草屋里走出来,还能参加大朝试的修士,恐怕世间仅此一人而已。毕竟君子不愿入学宫,更是拒绝了去泗水边那间同样破旧的茅草屋里安心做学问,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但是个修士都知道君子背后站的是整个儒家,小半个天下。
宁然二人早早的就起了,一人背着神荼,一人斜挎照见,锁好了房门,然后如同往常在楼下找了个位子,问小二要了清粥,吃完抹了抹嘴,便一同跨向客栈门外。
顾夭之最初来要两个房间时就摆明了一切,丢下一袋银子,然后就什么都不管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简简单单的十六个字儿,“规矩照旧,房钱里扣,小爷有钱,多少管够。”因此两人今早走得那是一个潇潇洒洒,毫不拖沓。
十二玉楼第二层都已经站了不少人,有好书如好色的老夫子,有气度非凡的大官员,还有出尘不染的老道士。
一位官员看着身旁埋头苦读的老夫子,笑道:“齐夫子腹中渊墨,文载五车,依旧苦读这般,是在看什么呢?莫非是颜如玉?”
一看就知道这位官员和这位名为齐夫子的老夫子不是生人,才开得这般玩笑,当然也只是玩笑。
“颜如玉啊颜如玉”,这位齐夫子依旧沉醉在手捧的书卷之中,听见那位官员的问话下意识的说道。
然后忽然觉得不对劲,瞬间大怒道:“魏老头儿你说啥?这叫好书如好色,是儒家难得的境界,就像道家的无我。”然后一转脸,如同变脸一般,又分外认真的解释,像是在对着学宫学生教诲,“学问学问,不是看了多少书就能做多少学问的,就算将天下的书都读尽了,不去身体力行,该是几两的学问还是几两。”
姓魏的官员其实只有四十来岁的外貌,远远当不得老头儿这一称呼,但实际上却是有七十来岁的年龄了。
那位魏姓官员最喜欢这种死读书之人的呆板,特别是揪着“之乎者也”不放的时候,简直比被调戏的良家小娘子还要逗趣。
于是看见这位齐夫子对一个玩笑这么认真,解释起来称得上尽心尽力,这位姓魏的官员便抬手拍着二楼上的栏杆笑个不停,“君子可欺之以方,你们那位亚圣可是说的不全对,应该是‘亦可罔以其道’,哈……”
齐老夫子气得不行,大怒道:“魏老头儿,在亚圣之下还敢言之非礼?”
“你们儒家不是说不要背后说人暗话、道人长短吗?我可是在面前说的。”说罢又一边抽气一边大笑,“更何况至圣先生不也坦言自己学问为人并非无错吗?更何况是亚圣先生?”
齐老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想把手中的那堆黄金屋抡过去,像平时教训那些朽木难雕的学宫学生一样,也让这个魏老头儿理解什么叫真正意义上的劈头盖脸。但偏偏他又觉得这个家伙说的话没有半点毛病,于是只能干瞪着,心里默念着至圣的“非礼勿动”,一直重复,生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就动手了。
宁然二人到了白玉楼时,已经有不少人落座在此,中间则是一方木质擂台,占了一楼大堂的绝大部分空间,因此参试人反而显得十分拥挤,不同宗派势力区域之间,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紧密相接。
还好剑山此次只有两个人来,也无宗门长辈陪同,因此不但是在前排,而且也算不上拥挤。
宁然环顾了一下,发现居然有儒家之人,而且君子也是坐在儒家之人那片区域的前排。
此外同时前排的还有道门,还有大河国修士,两位老一辈的人坐在前方,后面的应该就是大河国当代的年轻一辈弟子。除此之外还有蓬莱、瀛洲、方壶、员峤四处海外仙山上的人。
宁然疑惑的向后方看了一眼,扫了一遍,却只看见清远、沉水,甚至清水国人都看见了,也没看见岱屿的座牌。
宁然不由得心里了然,想必是那位师娘对于大唐是失望透顶了吧。毕竟天下间最大的王朝,甚至敢与三家掰手腕的大唐,却依然对师父的生死不闻不问,更何况师父多少还与那位皇帝有点同门之谊,结果仍然是只有三个字——不值得,怎么大唐皇帝也不敢和三家翻脸,甚至是稍微的说一个“不”字,最后大唐还甘愿做那把被借来杀人的那把刀。
对于见过世面,没见过大世面的宁然来说,他只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但对于李青山来说,他明白帝王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李青山求的是百姓苍生活得如何,而皇帝求的是百姓苍生如何活,他也明白李仪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他后来原谅了李仪是因为他知道李仪不是为了长生而已。
除此之外他更知道有件事是他错了,而李仪虽然不全对,但对得比他多。
他登天之前的那一刻就明白,要做人间的学问,就不能只是在云山上看着就行了,人间的学问只能在人间去做,当初儒家的至圣走的便是这条路。
不过李青山已经无法对宁然说了,一切后来的路,都只有宁然一个人独自摸索了。
看着顾夭之优哉游哉的样子,宁然实在是羡慕三分再加上佩服三分和赞叹三分及自愧一分。
宁然虽然贵为剑山弟子,坐在前排,也不要看他初遇顾夭之时即便知道顾夭之身份不简单却依旧淡然,那只是顾夭之这人却是没有架子,言行举止横竖看起来都有点乡里小混混的那种感觉。但说到底,前世今生,宁然都是社会最下层的那群人,就算见过这种大场面也没亲自参与过,此时双手一甩估计都能甩出一把汗来。
过得惯苦日子的喜欢过好日子却不一定过得惯好日子。就算宁然在墨宗混了几年,到现在混了一个剑山弟子的金字招牌,还是亲传弟子,纯金的那种。
但骨子里那种小百姓的谨小慎微和卑微感还是改不了的,这也是他上剑山事事讲究个礼节的原因所在,打人不打笑脸人嘛。
宁然抬头往二楼看去,只看见一位微胖的官员,看着像是个富家翁,脸上挂着和气生财的和气,正随意的趴在栏杆上向下看,此外还有一位闭眼端坐木椅上的老者和一位手持书卷轻声诵读的老者,前者看打扮像是道家之人,后者只是看书就知道是儒家的人没错了。
这是顾夭之撇头过来,对着宁然低声说道:“楼上的都是大人物,那位读书的是齐夫子,儒家学宫的少司业。别看秦尚书是儒家学宫的祭酒实际上只是挂个名头在这里,学宫内外,这位齐夫子都可以一人说了算。还有那位身穿素衣,却是洞真道袍的老者,虽然我不认识,但从道袍上来看,至少是一位玄关境的大修士。”
然后顾夭之不怀好意的嘿嘿偷笑:“幸好佛家的和尚没来,不然说不定今天有一场好戏看。”
宁然不解,疑惑问道为何,顾夭之笑道:“那名玄关境前辈戴的可是三教巾,是道家中三教合一流派的,这一派不但在道家自家种有许多反对的,其余两家更认为这是一句屁话,就算不是屁话,合一也得是自家才是本源。”
说着顾夭之忽然压低了声音,像是怕什么人听见,“最后那位潇洒的趴在栏杆上的那位前辈,正是当今的吏部尚书魏大人,是一位五境大修士,生性洒脱不羁,是我佩服的一人。”
宁然心里越听越觉得不对,感觉旁边这家伙好像从没这么赞仰过一个人啊?难道这位吏部尚书真是有顾夭之他觉得敬仰的地方?宁然想到这不由得抬头有多看了那位倚在栏杆上的富态中年人几眼,然后让宁然恍然大悟又同时冷汗直流的是,他看见那位魏尚书在他视线已过去的时候冲他和顾夭之点了点头,眼神中略带欣赏的笑了笑。
一瞬间宁然的神经就绷直了,心里紧张万分,原来旁边这家伙早就知道他说的话上面能听见了。也是,同一位圣人境修士处在一栋楼里,若没有元气隔断,说什么话估计都被听去了,难怪那家伙好话不断。而且这位吏部尚书估计是个狠人,不然也不会让天不怕地不怕的顾夭之这么说话,这才是宁然心中最心虚的。
想到这里宁然又心里一紧,他已经不敢再看另外两位圣人了,仔细回想了半天,心道还好刚才没有说什么坏话,顾夭之后面故意压低了声音都被魏尚书听去了,之前说的话岂不是和在三位圣人面前说一样?
其余人都是想着大朝试什么时候开始,而宁然现在唯一想的就是这个大朝试什么时候快点结束,不然随便待会儿一不小心得罪个圣人,他这种平民小百姓不就是人家一个屁的事儿?
难怪不少人说大朝试危险,弄不好就横着出来了,现在一看,宁然深以为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