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淡，然而宁然比这月色还要无聊几分。

　　吟诗作对他是不会，就算有前人的诗句，并且他能恬不知耻的拿来用，也不见得有几句合时宜。

　　因此借口上厕所，宁然就从二楼偷偷溜出去，留下顾夭之一人在房中喝酒作乐。

　　绕过回廊，宁然踩着阶梯一步一步走到高楼背后，想着去看看之前露出一角的池塘如何。

　　趁着四处透出来的火光铺在地面，尤其是秦楼离后院池塘不过二三十步来远，因此哪怕有点坎坷的地方，也好歹能看得清清楚楚。

　　宁然不是坐怀不乱柳下惠，但即便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里反而兴致全无，来时还有些许期待，那点期待到现在连一点也没剩下了。

　　想到这里宁然看着秦楼大概是他下来的房间位置微微出神，然后有些后悔不该来这里，最后看见的破灭了想象的，否则还能一直留着那份期待到永远。

　　他也不知道想象中的青楼到底是哪样的。不过不会是这样的，当然也不会是淫秽的，而是一种更美好的，却无法说出来，甚至连想象出来也不行，那只是一种模糊朦胧的感觉。

　　出神间宁然就走到池塘边，这时才注意到这里的全貌。

　　池塘能有二十多丈方圆，着实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手笔，就凭这池塘的宽广，便已经能让当朝三品以下的官员惭愧。

　　离宁然站立处不远是一道水上栈道，远处看来如墨绿色的长龙探首出水趴在了岸上。

　　墨绿长龙在岸边近处横折一次后又一直向池塘中央绵延，在某一处分为口字形，然后又合二为一一直通到中央一处不大不小的水榭亭台。

　　此外池塘间还隐约分部着假山，夜色晦暗中宁然只看见似乎有藤蔓攀附在上面，一直蜿蜒到了漆黑的池水中，至于到底是什么就不甚清楚了，毕竟他也不是五境圣人夜可视物。

　　宁然抬步走上木制的栈道，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吱呀声，在疏朗的水面上显得格外悦耳。

　　直到走过半程，已经迈过了那处口字形的栈道，才忽然间中央的亭子里传出了琴声。

　　宁然听到这断断续续的琴音，不知为何觉得十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不过琴声生涩，似乎弹奏的人不是很熟悉这首曲子，正在练习。

　　宁然却是脚下一顿，心里一惊，然后觉得有些尴尬。

　　刚才四周昏暗，到了池塘中央火光就更是在可有可无之间，何况除了紧接栈道那一方的竹帘被扎起来半卷在空中外，其余四方都是垂下严密的遮掩住了亭子里。

　　而从宁然来到这里到走到栈道上，都没听见半点琴声。

　　因此宁然完全没有注意到里面还有人，此刻只好打消了到亭子上看看的念头。

　　这种情形如果换作顾夭之，估计他绝对不会打算退回去，反而更加兴奋，绝对是屁颠屁颠高高兴兴的赶快到亭子中去，期待着来一场无关风月的邂逅。

　　因此宁然只是稍作停步就转身匆匆回去，只是这时候“铮”的一声，琴声恰好停歇，宁然匆匆的脚步声和栈道的吱呀声就成了池塘上月夜下除了琴声余音外最嘹亮的声音了。

　　于是宁然赶忙停下，免得脚步声太大被发觉。

　　然后就是沉默，除了三声两声散落在池塘边上比星星还稀疏的蛩蛰鸣叫，就别无一点声音了，如同连风声都停滞在了空中一般。

　　“可是有人？”一道轻轻的询问声从亭中隔着竹帘传出。

　　潺湲如小溪流水，轻柔如春日和风，大概就是宁然对这道声音的第一印象，既不似小家碧玉那样清脆悦耳，也不是大家闺秀那般孱弱柔糯，仿佛这真真儿个就是世间最好最美的声音，真真儿个是绝美的人才能从口中讲出的话。

　　在是否回答上面宁然并没有过多的心理挣扎，自己又不是贼何必显得扭捏得过分？

　　于是宁然只好抱拳对着亭子方向一拜，语气中有几分歉意，“是在下无意打扰姑娘了，天色昏黑，以为亭中无人，这便退去，还望姑娘见谅。”

　　说罢宁然就不做停留，真的就退去了。

　　“公子不必在意。倒是我在这里习琴占了这般好地方，才是无礼了”，亭中的声音依旧空灵中带着人间的绚丽烟火，时时惊艳了人的双耳。

　　亭中的人似乎听见了栈道有响起的吱呀声，于是留客，“公子既然来我秦楼，相遇便是缘分，不如来此一叙，我好为公子抚新琴一首。”声音落落大方，见不得半点做作和虚假，全然不似女子在夜里遇见一个陌生人那样小心胆怯。

　　听到这里，宁然心道也好，先不说此刻拒绝只会愈加尴尬，就说他自己拒绝了，日后怕是会后悔今日的伪君子做法而见不得这声音主人的真容。

　　宁然向来看不惯儒家那群人明明心动与女色还面上装作正派的做法，还不如磊落的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也是他师父所反对儒家的一件事。

　　因此他毫不犹豫的就同意了，“既然姑娘相邀，在下就厚颜了，冒昧打扰，还望姑娘见谅。”

　　亭中传来一阵飘渺的笑声，宁然讪讪，知道是在笑他别人相邀，他还真不婉拒一下就同意了。

　　抬起垂下一半的竹帘，稍稍弯腰就进入了亭中。

　　亭中空间甚是宽阔，十人散座也能绰绰有余，此刻只有一人一桌，一书一琴一烛灯，因此未免显得有些寥落。

　　宁然拱手告了一声“打扰了”，然后便盘膝在对面坐了下来。

　　“公子倒是真性情”，对面的女子捂嘴轻笑，眉眼弯弯，“公子不在搂中，却在此处闲逛，难道是有心事。”

　　“咳，让姑娘见笑了”，宁然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不由得不好意思的道，“我只是被朋友拉着来这里，又粗人一个，不会作对子吟诗，因此才四处逛逛。”

　　宁然用余光瞥了一眼对面的女子，身着素色裙衫，并不露骨，一条披帛掩在发底。容貌秀丽，并不艳丽，眼上轻描的黛眉更增添了几分出世不尘的韵味，宛若大家闺秀中的大家闺秀，让宁然想起“天下宇宙英灵间气萃于时而钟于人”这句话，心想就是描摹的眼前人吧。

　　“这样才好，总比那些胆小连我们女子都不如的读书人好多了，至少不讳心”，声音依旧动人心魂，“不过后半句公子可就是过于自谦，讳心了。”

　　“姑娘就莫要取笑在下了”，宁然笑笑，虽然他看待世事冷漠，仿佛他天生就是个不带半分人情的人，但面对这样的女子，他依旧还是愿意多谈谈，“方才在下听姑娘琴声，似乎有些顿滞，可是有为难之处？”

　　“公子也懂音律？这可是难得了”，对面女子翻开琴案旁的微黄书卷，笑道，“我是刚看见一首古曲，可不得其意，因此虽然成曲，却少了意境，难免会显得生涩，让公子听了见笑。”

　　“在下只是略通音律，不过对笛箫有几分兴趣而已”，宁然当然不会大声嚷嚷自己不是略通，而是算得上行内人了，“不过如果姑娘不介意我可以看看曲谱，我方才听闻着有几分熟悉，仿佛曾经相识，看是否能帮助一二。”

　　“既然如此，那边轻公子一看”，一双纤细的素手露出袖笼，在烛光下拿起面前的书卷递给了宁然。

　　此刻宁然只关心手中的曲谱，刚才听了断断续续的琴声只觉得熟悉，而且心中有什么呼之欲出，就快道出来却有很模糊。此刻拿到曲谱便想仔细研究。

　　还好宁然因为练“阳关十三叠”对曲谱也了解甚多，不然也练不成前三叠，因此宁然看了凝神看了一会儿手中的曲谱就心中一惊。

　　烛光下影子摇动在微黄的书卷上跳跃，宁然却呆了，因为他看出了了这张曲谱同他久久未突破的第六叠“人事错”居然有七八分相似，似乎是“人事错”的基调，只是少了运转天地元气的法门和暗藏的杀意。不过还是有相似处又有不同处。

　　宁然感到难以置信，只是普通的曲谱，又不是道家修炼的法门，怎么会有如此巧合？难道其中有什么隐秘？还是说这位姑娘也是一位修士？

　　也不对，虽然修士之间只要不运转体内天地元气是看不出对方境界的，但只要是修士都会有一丝淡淡的灵韵可以相互感应，宁然并没有感受到。

　　正当宁然苦思疑惑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公子可是看出什么了？”

　　宁然先是下意识的“哦”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忙道：“这个曲谱确实我很是熟悉，只是……”宁然说到这里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只好顿了一下后才继续，“只是同我知道的那个曲子有些不同。”

　　“对了，不知这首曲谱可有名字？是谁人所做？书卷上未曾注明”，宁然随口追问了一句。

　　对面的女子没有思索，直接脱口而出，“是名为《芜城烟水》，很早的一首曲子，作曲之人已经不可考据了。”

　　宁然胸中已然明了，加起来三十多年的人世辗转聪明了他，一说到这里他就知道“人事错”估计是脱胎于这首曲子，而创立“阳关十三叠”这一法门的那位塞外将军定是有这首曲子，从中得到启发从而谱下了第六叠“人事错”。

　　想到这里宁然就开始兴奋起来，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然后便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姑娘可否借我琴一用。”因为今天是顾夭之叫请喝的花酒，宁然就没打算带时常不离身的玉箫，出门时腰间空空，直到这里才想起自己没带。

　　“公子请随意，小女子也好听听公子书中所得。”

　　宁然告了一声谢，然后就两只手轻按在琴上做出准备的姿势。

　　因为宁然看到了第六叠“人事错”的原谱，便有所顿悟，这就是朔本追源，从根本上去参悟。

　　宁然深吸一口气，表情十分郑重。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顿悟，还是因为他虽然对琴有了解，但到底从未弹过琴，而今第一次弹琴还是在古琴大家面前，不由得会有几分紧张，万一弹错了可就尴尬了。

　　“铮……”，第一声响起宁然就知道调弹错了，虽然神色不变，但心中却是很尴尬，余光瞥见那位姑娘依旧认真仔细的听着，这才沉下心来。

　　宁然调整了一下心态，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然后又缓缓的吐出，如此循环往复。

　　月色朗照，平静如水的湖面突然泛起淡淡银色的波纹，此前缓慢摇动的烛火左右摇摆的动作加大了几分，亭中没有了一丝声音，连三两蛩蛰声也消失了，仿佛亭中的时间被冻结了一般。

　　那位姑娘望着对面的那位年轻人，竹帘遮掩，亭中分明无风，却在末端的发丝轻轻舞动，一股空灵的气息弥漫出来，充斥了亭中。

　　“铮……”

　　水面银色的波纹一颤，在这一琴声响起中被化作不规则的水纹，以亭台为中心在水面蔓延开，那名女子仿佛肉眼所见，空中的那股空灵之感在这一声琴音后，突然变为低沉哀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此刻万分震惊，原来眼前的年轻人说的略通音律真是过于自谦，一弦琴音便能达到影响人心境的境界，多少音律大家也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