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然今天依旧没去学宫,不过不是因为他惫懒的小性子又犯了,而是学宫要放春假。郊游踏青,正是这般好春光,一群读书人难得有机会借春光的缘故来卖弄文采,当然不会放过,不然以后作诗却无缘无故,容易留下无病呻吟的笑话,于是学宫便有了这么个名目的假。
当然,以上都是宁然对春假的看法。不过对于宁然来说,他是不屑与那些人为伍,毕竟他不会吟诗却不会作对。
于是小院风软日暖,几竿修竹娑娑,宁然就搬了椅子塌了肩膀一般躺在中间,在右手边伸手可及处另放根凳子,这是用来放茶壶与瓷杯的。宁然手指间横躺着一支笔,也是如宁然一样怠慢随意的躺在手掌间。怀中卧着一卷怠慢懒散的书,风将宁然怀中的书卷到哪一页,书页就懒散的停在那里,再多翻动一页也不愿意,宁然也就看到那一页,反正儒家的学问比不上墨山好。只是书中夹着一张薄纸,上面依稀有些名字被画上了红圈。
如果不是一旁支起来的木架上搭着几条裤衩以及一边本该是花坛的地方种着茂密的杂草和稀疏的大葱太煞风景,否则让旁人从半掩的院门缝隙看进来,只会以为这里是位市井之间的大隐士隐居处。不过,三境修为的修士绝不多见,万人中当寻一人,因此宁然居住在这里也颇有大隐隐于市的意境。
宁然仿佛陷入这春日和煦之中,但于之截然相反的,就是夹在书中那张薄纸上刺眼鲜红的圆圈。
当书页又被风翻动后,刚好露出了那张纸。鲜红的圆圈在更强烈的照耀下愈加刺眼,仿佛被融化一般的红从名字的周围流淌浸透开,漫出来,然后淌到书页上,又漫出来。那红淌到宁然放在怀中握笔的手上后,手被染成一样的红。然后那流水样的红便突破了重力向上攀爬散射,漫出来,于是从远远的一个特殊角度望去,院中躺坐着的那个人脸色如血,正如森罗殿左持判官笔,右掌生死册,且随时都红着丑面的夺命判官,正要提笔勾去一条条恶人奸人罪人小人的命。
…………
宁然斜背着一把长刀,依旧用粗布草草的裹着,只留出三寸的刀柄。
魏陈送来的那张纸条他已经烧掉,此刻那张纸条的灰烬和小院中那座花坛里的杂草在一起长眠。
既然同意帮助宁然,魏陈就毫不含糊,当天就派了一个亲信送了本书给宁然。
宁然在院中正使劲拧刚洗的衣服,也就是之后晾在架子上的裤衩。突然就被敲门声打断了动作,就像便秘中用尽全身力气,然后被打断一样,宁然扔下手中的裤衩,几步跨过就到了门前,弄明白对方来意后才忍住没生气。
不过当对方说的只是一本书之后,宁然就会意了,并想儒家学宫出来的人都喜欢这样掩饰吗?书中夹着谋杀的计划和名单,这样便送过来真稳妥?
书中的那张纸条只是此后无数张可能到来的纸条中的一张,上面写着一位名叫孙俨的人的信息。
等魏陈那名亲信离开后,三两下解决剩下没拧干的衣服,宁然就搬了凳子在院子里展开纸条读起来,不由得唏嘘不已。
孙俨,前礼部员外郎,十年前便是他在学宫中散步“文妖”的言论,至于他背后站的人当然是国师大人。在言文圣人一事后升迁礼部郎中,不过三年后因一场科场案被罢官免职,此后一直留住长安城宣阳坊,不断打点关系希望复职。
魏陈甚至知道一些那位礼部郎中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幕,那场科场案虽然孙俨是主考官之一,但他取人选士没半点问题,只是同一阅卷的几位官员多有龃龉。据说皇帝陛下当时对这一科举案大为震怒,孙俨一直都以为自己是被冤枉,总有清明之日,因此一直留寄长安内,没携老婆儿子回老家。但真实缘故,皇帝陛下震怒不假,孙俨却远不至于被罢官免职,最深处的那只手依然是国师大人。
宁然感叹再三,国师大人的想法他明白,如今接近七年,那位叫孙俨的人想必已经有所明白,估计已经心灰意懒,对做官不再抱一点希望,不然他不会反而在宣阳坊开了一家典当铺,这就算是真真正正的老实下来了。
不过心里他总觉得十分冤屈,并不完全死心,这时候失望越大,反而最后心里的那一丝希望越大。因此他将家眷送回去后,他自己依然在长安等待。
其实宁然本来不必感叹,而理应拍手称快。毕竟他明白做好人尚且没好报,做坏人就更应该如此才对,但到最后做了坏人还被主子来了一场大清洗,实在是比悲哀更悲哀的事。于是心底的多少有几分大仇得报的快感并没有让宁然大呼出来,最后叹了几口气就当成了宁然对这个故事所有感悟的总结。
日色渐晚,长安大街上的人却不少,宁然背刀走在人群中也没人多注意他一眼。
大唐尚武,唐人皆是如此,因此对于刀剑没有禁令,除了威力强大的军队使用的弓弩等外,哪怕不是修士,也可以挎刀负剑上街。
不过宁然虽然将长刀用粗布包裹起来,还是留出了刀柄,这样才能让巡逻的军士看明白。否则全部遮掩,那些军士反而会起疑心。
宁然这把刀还是从剑山剑阁里翻捡出来的。
这里的翻捡就是字面意思。言不语叫宁然除了用剑之外,也可用刀,他认为的那门功法更适合刀大开大阖。于是宁然进入剑阁之后,从上往下找了半天都没看见一把刀,木架上全是一把把寒光瘆人的剑。
最后还是宁然绕到底楼转了半天才发现一个杂物堆,除了剑刀枪棍棒斧钺钩叉都有,宁然翻了半天才从底部抽了一把模样奇怪的刀出来。这把刀刀尖竟然是平的,完完全全的是一块长方形的铁片一般,如同一把因为长得太高而营养严重不足所以又瘦又高的菜刀。宁然一边用袖子擦拭刀身的灰尘,一面感叹剑山的人太势利,不能因为这是一把刀,而且还是一把不太好看的刀就这样当垃圾一样乱放。不过宁然想想也就释然了,剑山弟子的性情,除了剑,就算面前的是天下第一刀,待遇同这把刀八成差不了多远。
擦拭干净后宁然看见刀身上有两个字——界方。后来被顾夭之看见,顾夭之兴趣乏乏的说了两句,宁然才知道这把刀在兵器谱上还有者名头,虽然排不上号,但也着实不是一般长刀能比的。宁然就不免又对剑山弟子的性情感叹了一番。
宁然打算先去宣阳坊,趁天黑之前找个客栈住下。
…………
孙俨听到城鼓三响,同往常一样收拾了柜台上的东西,然后将账本放在柜下的抽屉里带了锁。
这家店铺本来就是小本买卖,招不起伙计,里里外外全由孙俨自己一个人打理。
当铺的位置谈不上好坏,店里的生意也同当铺坐落的位置一样谈不上好坏。这其中的原因,一个是孙俨本没打算凭此发财,他对官复原职依旧有些念念不忘,因此不太上心生意事,况且读书人从来都看不起商人,他更不可能苦心经营,二一个是无论他多看不起商人,但他也不得不面对他确实不会做生意的这件事实。
柜台上最后只剩一本书,因为光线太昏暗,孙俨没有掌灯,因此那本书宛如同墨绿的柜台融为了一体,共同沉浸在黑暗中。
王宣正拿起柜台上的书,打算离开,只是刚踏步的一刻,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店铺门外传来,于是他身子微微晃了晃就又立定下来。
“掌柜的,我来当东西,有急用。”人未至,声先闻。
在声音传来一会儿后,一簇脚步声响起。店内的光线一暗。来人已经站在门口,本来黯淡的店铺内此刻于是完全陷入黑夜了。
“不知客人要当什么东西?小店可是马上就要关门了,客人最好快点。”孙俨皱了皱眉头,语气淡淡的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心中有一丝不安。
难道是因为屋内光线骤然消失,一片漆黑太压抑?
来人听了孙俨说话,动了动身子,两步跨到柜台前。于是此刻店内的黑暗又被驱退,终于又恢复了几分光明。重见光明,哪怕是死气沉沉昏黄的夕阳的光,并且光线透过门内平铺到地面后又打了一个折扣,这还是让孙俨心中的不安散去不少。
“刀!一把好刀。”来人正是宁然。宁然在寻找到住处后就赶紧过来孙俨这里,因为他故意将客栈选得离孙俨的店铺远一些,所以赶来的时候恰好碰上孙俨要离开。
孙俨打量了一下来人,年岁不大,面貌普通,背后背着一把长条的东西,看露出来的应该是刀柄,这应该就是来人要当得那把刀。
不过因为礼节原因,既然是做生意,就不好一直盯着别人看,因此并没有看见宁然嘴角的一丝冰冷。
“那客人拿出来让我掌掌眼,我好先告客人一个估价。”孙俨摊开双手,示意对方将要典当的东西拿出来。
宁然反手解下背后包裹的界方,噗的一声闷响放在了了柜台上,正是厚实的粗布接触墨绿柜台的声音。宁然放刀的时候,看见了孙俨右手旁的那本书,朦胧的光线下,宁然看清这本书名,是一本儒家的经义,于是宁然嘴角的冷笑愈加深重,甚至于都懒得掩饰。
孙俨此刻正解开宁然裹上的粗布,然后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扯住布条,滚动刀柄将布条展开,因此没看见宁然的冷笑。
孙俨一握住这把刀的刀柄,就知道这把刀不是凡俗刀刃,因此一边解开包裹,一边说道,“客人的这把刀是一把好刀,不知道待会儿我这个小店能不能有胃口收得下。”
“好刀是好刀,不过是我借的。”宁然双手抱胸,随口回道。
此刻孙俨听到宁然的回答,又刚好解开完包裹,看见了刀身上铭刻的“界方”二字,于是霍的猛然抬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恐惧的看着眼前站着的人。
于是他正好看见眼前的人笑了,刀身此刻也反射着寒冽的光,让店铺更加明亮,仿佛从黄昏倒流回来清晨。
不过此刻孙俨再也没有因为屋内重回明亮而感到丝毫的心安,因为刀光笑容是如此冷冽。更因为下一刻,“砰”的一声店铺大门自己关闭,如此迅速产生的巨大声响让孙俨感觉仿佛是从他心底里传出来的。
黑夜来临,不过在夕阳还没完全掉落的时候,我们所已知的,黑夜只暂有且仅有光顾了一间长安城宣阳坊当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