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静止一息后,又从山间流淌,箫声便也同样响起,少女的脚步也同样迈开来。
“你好呀,我叫李紫陌。”
“你好呀,我叫宁然。”
这即是二人第一次的对话,最简洁,最真挚,就像山脚的澄澈小溪剔透明亮,即便相隔多远,凡目力所及即能彻彻底底的从水面看透至溪流底部明见石头的纹理与水草的条痕茎脉。
宁然站起身,向对面的少女认真的行了一揖,即在学宫,礼法自不可废。更在此刻,就凭借宁然三十多年人生经历历练出来的脸皮之厚,亦然开始拘促,也不觉得有其余动作比一个呆板的儒家礼仪更合适。
李紫陌淡然一笑,走到山崖边也坐下。双脚悬空,随着山风的韵律悠然晃动。
“你刚才吹的曲子是哪一首呀?我从没听过。”
“是《西山阳》,只有简短一段而已。不知姑娘觉得如何?”至少有凉风,站立一旁的宁然且不觉得如何面热。
“《西山阳》?是沙场上的曲子吧?”李紫陌的声音同身影一样,飒爽的气度远远的就听清或瞧见了。不过飒爽中此刻带着一种哀伤。然而此两者事物汇聚于一人身上也并不矛盾,飒爽是自心灵深处长久以来孕育并显露在外的不凡气度,哀伤是外部的事物附在这飒爽的人身上了。
“是的,是沙场上一位将军所创”,宁然随即斟酌了一番,欲言又止,捻指转动着玉箫,终于叹息,“但不只限于沙场。”
两人又同时陷入沉默里去了。两两各怀着伤心事的人此刻已然互相明白,对方都怀着伤心事了。
登山赏景的人不会来崖边,来这里的只会有两种人,一者是与他们一样遇见诸多不如意的人,一者是想告别这个给了他糟糕透顶印象的世道,欲要轻轻松松迈步结束生命的人。前者是伤心人,后者是伤心透顶之人。
宁然视线远眺,只因为他认为将视线放在近处格外不自然了,但正因为这样,他自己也不知道似乎看起来他的目光竟就更悲情。
率先是李紫陌打破静寂,李紫陌抬头转向宁然,面带抱歉说道,“对不起让你想起伤心的事。”李紫陌说的自然是有关于她的情绪,她认为于此感染到了那位少年,她心里对此抱有深深的歉意。
“其实算起来应该是我有错在先”,宁然望向崖边那位向精灵一样就从山间走到他这边山崖的少女,然而精灵也在为世间上人所烦扰的事而忧愁叹息了。
李紫陌明白宁然的这句话,于是会意一笑,摇摇头,说道:“不关你的箫声。”宁然释然一笑。
“你能再吹一次给这片青山听吗?如果你方便的话”,李紫陌微笑说道。
“当然可以,只不过技艺不精希望不要李姑娘笑话就可以”,宁然手握玉箫一拜说道。
李紫陌嫣然一笑,“好呀,不过得看你是不是还能像刚才那样吹得好。”说完便拍拍身旁,用古灵精怪的语气说道,“宁公子请坐,宁公子请上座。”
嫣然一笑让青山失了颜色,宁然心神一动,忽而似乎心中高兴而至于几乎落泪的地步,他为了这份美丽而感动。
如果他能为自然万汇风物的美丽而感动,那同样是美丽的事物他为何要对此拘谨了?美当是无分别的。于是宁然不再拘谨,走到李紫陌身旁一臂处坐下,说道:“我所学的曲子只学了七叠,为李姑娘从第一叠《起苍黄》开始吹起。”
“全曲名《阳关十三叠》,李姑娘请听。”
李紫陌对宁然微笑再次表示谢意,然后闭上眼睛,听着已经响起的箫声,山崖的风愈加烈了,天幕在感受中拉得愈加高远,人与地愈加低矮下去,但大地在低矮的同时蔓延出去,变得愈加广阔,人却只是一味地渺小。
宁然心神彻底沉浸到了曲中去。忘却了风,忘却了身在山崖,忘却了身边的美丽女子,却记起了沙场,那个在他修行《阳关十三叠》后便数次梦中到过的地方,那个天边冻云不收、天地俱是血红的地方,那个天地空旷而千军万马渺渺的地方。
什么是沙场?那样的地方,在从小到大李紫陌听父亲讲述的故事中已经勾勒出一个鲜明的形象,已经宛如前眼,但终究是宛如眼前,她却从没有到过。那样的地方,她听父亲讲起时,直到如今依旧为父亲讲述故事时那样的眼神而震撼与心颤,如父亲那样儒雅的人,在那时眼中却有泪光,有悲伤,有感动,有决绝,有坚毅,有苍凉,那样复杂浓郁的情绪让她看见了沙场上应该有的一切,那样一个让父亲牵挂甚至于让她觉得吃醋的地方,她认为在父亲眼中,沙场比过了家人,比过了作为父亲小女儿的她。
然而的然而,然后的然后,可是的可是,有许多这样的转折词,就有许多让人为此感到惋惜的惋惜,那样一个父亲亲口当着全家人面说过的作为他坟墓的地方,父亲终究是没有埋葬在了那里。世间事不如意十之八九,生者尚且难以逃避,死了就更无力愤怒的去抗拒。父亲终于是没死在沙场上,而是殒命在朝廷政治交换的权谋中里了。
她在这样的箫声中,在《阳关十三叠》中,又切切实实的仿佛触摸到了那个地方,脚下的风有了沙场的血腥味,有了埋葬百年的折戟的铁锈味,箫声里有金戈交鸣,有悲怆嘶吼,有旗帜猎猎…………
学宫西南处,青山朗日,溪水流碧,叶浓花密,再无人可用丹青拓下。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
李卿宜坐在中庭小院,身为右相,此刻即便不上朝,也理该在政事堂处理政务。但李卿宜确实是在自家的小院里的一棵绿意浓浓的树下饮茶读书。
然而对于李卿宜的这份随性,朝廷上下却不有人抱怨。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已经是对身为人臣者最高的荣誉,但李卿宜尚还能越过这几分,已然到了上殿不上殿都无所谓的地步。这份荣誉是李卿宜凭借他对于大唐上下大小政务贡献而来,大唐百姓皆称颂李相公贤能,文武百官亦是无不对右相的贤能心服口服,细数朝廷上下,这份能力同样别无二人。
运筹庭院之中,治国平天下于千里之外。
一片片落叶一阵抖擞,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翠绿的雪,因李卿宜正在树下,于是被覆了一身绿叶,一边的茶杯也逃不过这场三月飞雪。
李卿宜意念微动,衣衫一振,绿叶激射飞散,几片翩翩无力的落叶并未远走,于是茶杯中又多了几片落叶。
合上书,抬眼望向院中突然多出的一人,李卿宜微微一笑。
此前只有李卿宜的院中院多了一人。李卿宜的目光看过去时,那人也刚好看见李卿宜坐在树下,冰冷淡漠的眼神忽然愣了一下,转即回复了冷漠。
“已经解决了。”院中站立的那人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后就缄默了。突兀出现在李卿宜庭院中的那人语气极为独特,每一个字都以大唐正言说出,然而却十分急促,即便是多个音节的字音听起来也仿佛挤成了一个音节,不像常人一样将一个字结尾音拉长。这正是这寡言至于不会说话,冷漠至于懒得说话的人的说话方式。
李卿宜点点头。那人看见李卿宜点点头后,脚下的泥土猛然下陷,然后就在白日下凭空消失,只有地面微微下陷的脚印证明这里之前有人站立。不过好在这次似乎是看见了李卿宜,没再从树顶掠过,因之也没有脆嫩的树叶落下。
李卿宜抬起手又放下去,无奈抚额。刚抬手示意正想让那人留下多说两句,结果还是没来得及。
于是李卿宜伸手抚额,实在无奈。然后抬手拿起一旁的茶杯,面带悠然的放在嘴边。
李卿宜并不怀疑那人的办事能力,他手下的谍子全部都放在此人手上,既然如此,他当然相信对方做事滴水不漏。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只是不怀疑手下的人心,更应当不怀疑手下的能力。
“咳……噗……咳咳咳咳咳……”
李卿宜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陡然雅士高人形象全无,举手看向茶杯,碧绿的茶水上浮了两三片且剩余的绿叶,在里面悠哉游哉的打着漩儿。
李卿宜脸色难看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