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宁然与李紫陌在学宫西山那处断崖相遇之后,时间向前缓缓推进了一月有余。但他们二人之间的交集,也仅仅只是从无到有,相会面的时候,也不过从以前擦肩而过也不在意,成为在学堂中听教授讲学后出门时目光交汇之余微微一笑,而且这样的一笑即是纯粹的符合儒家礼仪,不向外衍生出更多令人深思的含义的。
对此宁然并不介意,聊胜于无并不只会是失意者捡拾残羹冷炙自我安慰的借口,同样会是成功第一步的微小迈出。何况,聊胜于无真的让他感觉到安慰了。
此外学宫在春假之后,想必前贤夫子们实在想不出更好的休假借口,也或者想出许多后被站在学宫高处的人否决了,然而既然被否决了,那必然不是更好的借口。不过这其实都无关紧要,只能说前贤们实在不努力,而至于让学宫儒生们无假可休了,总之一月来宁然在学宫的修学都没有了闲暇。
不过宁然的紧迫并不在于修行一方面,当然术科上儒家的修行体系宁然在学宫教授的讲解下了解也更深入,但对于宁然来实在无多大意义。因为从本质上来,墨宗功法更偏向于道门,对天地元气的积累要求更高,同样也就仅仅对天地元气要求更高,至少墨宗功法前面是如此。至于儒家学宫弟子需要以圣人经籍为修行之主而天地元气为辅,只能让宁然在学识见解上增长几分,对于修为却没有寸毫裨益。
当然本质上宁然之所以求学于儒家学宫,求学的也就不是这般,而是要弄清师父所谓的“人间”究竟是什么。因此他将八成的精力献给了经科,学宫那座名为“坟典”的藏书阁也就成为了除家中外,宁然待的时间最久的地方。
读书不觉已春深,因此书上流转过的四季就最不值得,也无人觉得精贵,一月的时间在这之中就被宁然打发掉。若宁然稍稍在时间月份的流逝上用点心意,就得出此时已经紧挨着四月开头的,三月即行将待下一年,而人间四月的春,芳菲也逐渐开始稀疏了。
而对于前面宁然认为需要一个丫头处理那间简朴的小院的想法,宁然也放弃了。其实从他杀了孙俨后,就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毕竟若有一天他被通缉,也就没有必要再多一个无辜的人同他一起受罪,如果他被通缉算是应当的,但对于另一人就是无妄之灾,更何况他手起刀落时就已经想到了那天。也同样如此,对李紫陌,他认为这样的距离是最好的,即便可能时不时心里会为此酸楚几分,同时他也并不会真认为他有些喜欢这样一个姑娘而那个姑娘就因为他的喜欢可能和他在一起,不过若是可能,能将以后可能面对的痛分为一丝丝一缕缕,或许更好。而且最关键在于,他认为当初山崖山腰两人的那一目光对视,以及对视后的心中悸动,只是一个可怜人察觉于另外一个可怜人,同时唤起了心中的悲喜,那样到底应该只限于相互的同情,而不是心动于某一刹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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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长安城依旧风平浪静,一片承和,灞桥的柳照样的柔,乐游原上的风照样的软,白日人家上的烟火照样散漫,夜里平康坊的灯笼照样红。
然而事实上朝廷中已经逐渐显现出紧张的气氛,赶去上早朝的官员脚步踩得更快更细碎,退朝时又越来越沉重而缓慢。
最近边关传来的消息并不太好,清水国一方并不太顺利,当陈庆到清水国准备接手时,其时道门横插一脚,那边已经胶着起来。其实后赶到的陈庆率领的大军才算是横插一脚的人,道门已经在背后操盘已久。不过先来后到的顺序并不为两方重视,反正最后就是要么陈庆继续带领军队驻留在那里,要么大唐就换防,不过换防其实也就等于放弃清水国这块,毕竟大唐一方换驻军就会有变数,而且是一定有变数,并且会变数的朝向绝不为大唐所乐意。当然有第三种方案,那就是两军摆开阵仗打一仗,不过很明显大唐是无法先下手,毕竟道门不要礼仪,大唐却需要,准确的是作为大唐最后倚仗的儒家学宫需要。而显而易见道门现在并不想开战,因此清水国的归属就胶着在那里。
而大唐与道门相接的边关地方,人人提心吊胆,边关百姓如此,大唐军士亦如此,将领忧愁,如果说太平之日边关是武将建功立业最好去处而又不用担心轻易战死沙场,那到了乱世就是苦差事,手下的兵士也多数在担心。
虽说大唐以民风彪悍,军队骁勇为天下所知,而且是一场场硬仗打出来的民风与虎狼之军。但这毕竟是承平已久的天下,自从大唐这个国家横空出世以来,天下竟因此有了一种奇妙的平衡,再也不见一国与一国时有的兵戈。而大唐的风气也逐渐变换,如果说大唐百姓确实有彪悍的民风,非要去寻,也只在最深的根骨血脉中才能寻见。民风经过几百年,或还算得上开放,但在血性上,已不比其余国家强几分,以及非要说血性,那得认识到这须是作为最强盛帝国的子民的骄傲。
守在城墙上的将军将目光放得更远一些,就可以看见边境线外道门集结的军队,心情就会愈加沉重。或许他是前不久才要到驻守边境这个美差事,或是钱财疏通,或是高门子弟来此镀金,杀几个流寇马贼就可以作守护边关的战功报上去,但没料到时运不济就碰上了有人敢打大唐帝国这头雄狮的主意,即便挑衅的人是道门。因此不免有将军苦着脸。但也应当真有着抱着一腔热忱来边关处建功立业之人,当然没想过保家卫国,因为之前他们更没想过大唐需要守护,当然现在他们这种人必定在开始思考思考这个问题,且已有人给出决断了。这种人在盛世里不显,让人觉得这个国家也就这样了,但在国家苦难中,必然会有这种人如雨后春笋冒出来,或许是或多或少,但总不会缺少。
不过不论如何,他们现在尚且不用过分担忧,道门也不会贸然开战,且陛下已经决定将东北乃至北方除关键地方守城外的军队抽调一部分到西边,此时估计已有一部分在路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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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在看什么?”伯颜回看向面色平静不带一丝波澜的先生。此刻先生望着远方,脸上仿佛凝固住一样,远远望去,仿佛是天道的化身,那样无情。
“天下。”先生抽回目光,将其放在了身前,于是才看见了伯颜回,“伯颜,部落里有什么事了?”
“是的,先生,部落里的长老们认为此时草原反而按兵不发,好让大唐有机会将兵力从草原边界抽调来对付道门这一计策不应该,都觉得此时应该和道门联手,一西一北,大唐会难以兼顾,正是伯颜部落率领草原攻打大唐的最好时机。”少年蹲在一边,脸色不以为意,仿佛他并不姓伯颜,部落中的争论与他也无关。因为他明白部落里的长老们无论怎么争论,也就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除了能让他们自己到了饭点多吃两大块肉多喝两大碗酥茶,其实毫无意义。
伯颜不是以为争论本身是毫无意义的,而是这位整个北方草原的先生才有决定的权力,也意味着他们这些长老不服可以随便提意见,但先生不一定会采纳就是了。不过长老们也就是争论争论,似乎这样才能让他们觉得他们也是参与了决定整个北方草原乃至于天下的走向的决策,在心安之余稍稍尝尝醉人的权力的味道,然而对先生决策真心不服的,绝没有一人。先生早已用他的智慧与谋略向北方草原的每个部落与人民证明了自己,每个部落至于每一个人都无不服气,无不坚信先生决策的正确。若是先生出口,没有一个部落不会听命,即便是世仇的部落,即便两个部落杀的血流遍地,一方已经有绝对胜利把握的部落,也会在这一刻暂且放下。从这一方面来说,北方草原是天下最团结的势力,超过了三家与大唐帝国。
“那你认为什么时候才是最好的时机?”先生直截了当的问道,想要看看他的这个弟子的回答。
伯颜站了起来,回答显得不假思索一般脱口而出了,“不知道。”
先生笑了笑,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你知道儒家的礼圣名讳吗?”
“先生说的是儒家颜回圣人?”伯颜回有点不确定的回答,因为这个问题似乎或许简单了,也因为先生让他读南方儒家的书,因此他也不敢直呼礼圣的名字。而且他也知道其实他的名字放在儒家礼法中,算是逾越了。
先生忽的轻叹了口气,有人能治百乘之国,有人能治千乘之国,然而有人却能治天下。面前的伯颜回终究不是颜回,不似颜回温良恭俭让,也没修儒家仁义礼智信,但也不需要是颜回。
先生来到草原,正因为这里是儒家法外之地,他想看到一个与从前不一样的世界。是否仁义礼智信不需要修行得来,而只要本来人性如何便如何?温良恭俭让是否也是如此,不是后天养成,而发乎本心最好?“修道之谓教”或许真的错了?“率性之谓道”是否更好?先生不明白,他需要做学问,用天下来做学问,他需要明白他以前的学问是否错了。
看着眼前的伯颜回,先生笑了笑,刚才伯颜回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从乎他自己的本性,自然而然就做到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学问,然而伯颜竟不自知。
先生笑在于他从伯颜身上找到了另外一种学问的本质,那即是率性,自然道德的最高境界,或许这一方面体现在伯颜回身上,面前少年的贤德已不输于当年那位求学于至圣门下的名叫颜回的圣人了。
先生看着面前等身的少年说道,“你回去告诉长老们,大唐边界的军队抽离后,不要想着让手下趁此刻大唐边关薄弱便挑衅唐军。否则挑衅之人和纵容挑衅之人,部落部规论处。”
何为阳谋?李仪与李卿宜如此聪明的人岂会看不懂先生的这一手棋?但不得不将部分兵力抽调到道门接壤出。因为与道门的第一战,绝对不能输!
为何有饮鸩止渴的笑话?为何还有拆东补西的人?不是天下间的道理。不够明显,也不是这些人不够聪明。而是不得如此。如此种种,便是阳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