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局势起伏,平静或剧烈,都有高个子人顶着,若实在瞧见高个子也要被天压塌,这时才是宁然他应该去考虑的事。不过若在此时,伸出手已能支撑住倾塌的天幕,宁然会站立于这天地间,或许他不会为天幕的高远而去垫起双脚,但也不会因天幕的倾塌而弯下身子,若有人在高个子倒下的时候更去考虑如何蹲下以及趴下,也是宁然不关心的事。不过现在,虽然此前他骂骂咧咧认为肉食者在边关将士血战时仍在太平处歌舞是无耻,但反正那话没对外人说过,那就对他静心读书无妨。
宁然同身边的一位身着学宫弟子装束,略带微胖的人走在一起,二人朝书楼那边走去。
身旁这人是宁然在这一月间认识的,当时宁然在书楼读书,结果这家伙就蹭过来坐下,满脸恭维的夸了宁然半天,让宁然头脑里一阵雾水。最后才明白原来这人打听到宁然是京城最近名气最大的作者原主人,然后有所求才来找他,且想要宁然送一首词,他要送一位青楼女子,那女子特别喜欢宁然的那首《雨霖铃》。宁然听到缘由,哭笑不得,不过因为此人率真处半点不作伪,此后二人倒是相识了。
这人叫宋富贵,这个名字在宁然从他口中得到时,还惊讶了一阵。这样一个名字,在学宫这地方,确实算得上独树一帜。当时宋富贵看见宁然听到他名字的脸色,就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啥?
不过后来宁然好歹搞明白,宋富贵他爹叫宋富,一点也不辱没这个名字。宋富贵告诉他,他爹曾拍着他的头私下在家里说道,“富贵,你同太子殿下都只有一字之差,知道吗?”
宁然当时心里暗自腹诽了一句“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太子?”,结果让宋富贵一眼瞧出来,说道,“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结果让宁然尴尬了一阵,感情这朋友是看着人傻,心里的精灵就没多少人比得过。
然后他才说道,“我爹当时说,太子殿下是父可敌国,你是富可敌国。”当然不是炫耀,不过这只是他向宁然解释他名字,说他爹已经富可敌国,但面对达官贵人,该低头还是低头,鞠躬还得鞠躬,是正常人就不愿低头哈腰,更不要说他爹这样一个腰缠千万贯的大富商,这便成了他爹心头一个痛处,因此要他李富贵富之外还得贵。
“宁然,你连着一个月一直读书,也不无聊?要你去喝点酒也不去。死读书,读死书可不好。”宋富贵是在学宫里恰巧遇见宁然,然后便一起去书楼还书,不然宋富贵就是三过书楼而不入。以宋富贵的话来说,贤人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他宋富贵不缺黄金屋,青楼有自有眼前真真个可见的颜如玉,那书楼与他何干?
“有时无聊,有时不无聊。读到有意思的地方就不无聊了。”宁然知道宋富贵说的喝酒是什么意思,于是笑着没回答那个问题,只是截住前半句作答。
宋富贵摆摆手,表示对宁然的话不信,“我还不知道你读的什么书?无非是经义,又不是传记史略,也不是才子佳人的小说,哪里有有趣的地方?”
“自然有,你看看十二圣人说的话和儒家师生当今作为,那些不一致的地方就是有趣的地方。”宁然摇摇头,然后无奈道,“你不要多看看书?否则你就只有回去继承你老爹那富可敌国的家产了,还怎么当官?”
宋富贵知道宁然有调侃他的意思,于是借着口气说,面色带着十分的沉重与悲戚,仿佛继承千万贯的家产是件痛苦的事,“是啊!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
说罢自己都笑了,然后宁然也就跟着笑了起来。
走到书楼二楼还了最后一本书,宁然心情并不好,即便他不用再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的看书,但他依然未从那些书中得到人间是什么。言师叔曾告他儒家学宫有他要的答案,因此他来了。但直到他用一个月的时间读完了十二圣人的著论,依旧没明白人间是什么?他只从儒家的经义中看见了教化,道与德,礼与义,这些儒家反复强调的东西,然而越看他越失望,这些里面有同人间有关的东西,却从没有站在人间中从人间去看。儒家所有的道理,以及对于人间所有的“仁义礼智信”,皆在一个让人仰视的高度来俯瞰人间,而人间究竟为何物,似乎连至圣都不曾明白,也或许至圣并不想去明白。但原因无论如何,结果只是儒家圣贤拓摹下人间的一幅幅画,圣人们只需要纸笔,只需要看到人间的形,然后描摹自己想要的人间,但至于人间究竟是什么,仿佛没人想过。
因为宋富贵到三楼去看有关修行的书,就只余下宁然一人呆立在书架前,为他心中的问题困扰和茫然。
“你在想什么?”宁然被惊醒,然后侧身过去看见一位长衫老者站在一旁,面带慈善。
宁然转身对老儒士行了一个礼。这位老儒士为韩姓,单字一个过,宁然因为一个月来在书楼借书,而这名老儒士是将书楼藏书登记在册的人,宁然每次借还总需过老儒士这里,因此算作是有几分熟识。
“你是已经将十二圣人的学问读完了吧?”老儒士见宁然没有立即答话,于是继续问道。
“是的!”宁然恭敬的回答。
老者只是不置可否的看着宁然,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你可从中读出什么了?”
宁然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答案似乎有些不妥,不过依旧说道,只是神色之间有些不易察觉的落寞,“没有。”
“一点儿也没有?”老者对这个答案有点意外,不太相信的继续问宁然。
“一点儿也没有”,宁然摇摇头。
“哈哈,好,好,”,老者突然大笑出声,一楼的学宫弟子此刻就都转头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想瞧瞧是谁敢在书楼喧哗,怕是要被看书楼的那位老夫子扔出书楼。然而皆看见大笑声的主人正是那位老夫子,便又低头看书去了。众人之所以不以为意,是因为此前有不少学宫弟子因大声喧闹,被这位老夫子扔出书楼,其中自然有人不服气,对着老夫说学宫处规矩最大,即便是夫子,之前夫子在书楼喧哗为何没按照书楼的规矩来。结果这位老夫子大笑着将这位弟子一袖子拍飞,然后说道,“既然如此,你读过书楼的规矩,那你不读一读这规矩是谁定的?”
宁然被这凭空而起的大笑给吓了一跳,委实不知道自己从十二圣人的学问中一点儿也没读到有哪些值得称赞的地方。若是换作任何一人,说自己居然从十二圣人学问中一点儿东西也没读出来,莫不会以为这人是在从某方面恶意诋毁十二圣人的学问了。
楼上的宋富贵听到底楼的声音,同样想看看是情况。有钱的人不一定好事儿,但有钱又闲的人必定好事儿,宋富贵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这种人。
他下到一楼后,看见是同宁然交谈的一位老者大笑,于是赶忙跑到二人那里,对老者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老者小声点。
韩过看到这胖乎乎的小家伙给他比噤声的手势,于是刚止住的笑声又压抑不住。
正在宋富贵没辙的时候,老者拍了拍他的肩膀,只不过那可怜的眼神让宋富贵觉得不自在。
“你没来书楼借过书吧。”一句话让宋富贵愕然。“借书?我家的书楼都比这大,还要来这里借书?”宋富贵一句话倒是噎住了老者。韩过的意思在于这小胖子没来借过书,所以不认识他,结果没想到这小胖子会错意了。
韩过摇摇头,“你家书楼就算比这里大,但书楼有些书是你家书楼里没有的。”宋富贵突然精神一震,双眼有神,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看向老者问,“学宫还有这种书?在哪里?几楼?”
宁然在旁边一直憋笑,知道这家伙又领会错意思了,不过他以为宋富贵绝对是故意的,大概是刚才宋富贵叫老者噤声不要喧闹,结果老者一点听不进去的缘故。
“啪”,一巴掌盖在了宋富贵圆滚滚的头顶上,有点好气又好笑“你小子脑袋里想的什么东西?学宫弟子都成这样了吗?”
宁然此刻才向前迈一步,对宋富贵说道,“这位是韩过韩夫子。”
宋富贵脑袋上被拍了一巴掌,正不服气,听到宁然这话,惊讶道,“这就是传说脾气……”。然后似乎知道不该继续说,躬身行了一个礼,“原来是韩夫子,学生失礼了。”
宋富贵虽然没来过见过韩过,但消息灵通,爱听点儿小道消息和奇传怪闻,学宫没有几人能比得过他,他因为大方且又直爽,因此人缘十分好,他能打听到《雨霖铃》是宁然写的,也是这个原因。而至于这韩夫子,算是儒家学宫中的名人,无他,只因为他是学宫里唯一一个脾气比规矩大的人,大司业都拿这位韩夫子头疼。
韩过瞥了一眼宋富贵,宋富贵连忙退到宁然身后,怕被这位韩夫子给一袖子扫出书楼。
韩过转过话语对宁然继续说,“你什么都没读出来,证明你将十二圣人的学问读进去了,而不是读过就算了。之前见你读这么快,我还怕你读书过于事功,唯求快而已。但你能将‘一点儿也没读出来’说得这样理直气壮我就放心了,这只说明十二圣人的学问中没你想要的东西罢了。”
“能告诉我你想要从前贤圣人的学问里看到什么吗?”说罢韩过顿了一会儿,问道,“不过若不方便就不必说。”
宁然思索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拱手说道,“韩夫子,我想先再找找看。不过,唔,若找不到,会再来告诉韩夫子,如果找到了,也会再来告诉韩夫子。”
“嗯,无妨,能自己先找找,更好。”说罢韩过又面带笑意的看向宋富贵,说了句“宋富贵是吧!要不以后我在学宫混不下去就去你家书楼看门好了,这里是小了点儿。”然后不等宋富贵回答就转身离开了。
…………
宁然和宋富贵走在离开学宫的路上,宋富贵在一旁说道,“唉,宁然,韩夫子似乎很关心你。你说,这样一个脾气比学宫规矩还大的人,我咋就没认识呢?”
宁然此刻正在深思,他认为韩夫子最后对他的关心似乎有些过头了,如果只是他借书还书之间二人熟识的情分,实在不值得韩夫子这样认真对待他,毕竟学宫这么多弟子,不乏有人同样将十二圣人的学问都读完的,似乎韩夫子对他想在学宫中找什么十分在意,因此宁然当时只说他还想自己再找找,没有直接告诉韩夫子。宁然皱紧眉头,难道哪里有问题?
“你想什么呢?宁大词人?”宋富贵拍拍宁然的肩膀,见宁然好像有心事。
“没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宁然回过神来,问宋富贵。
“我也没什么”,宋富贵耸耸肩,因为圆滚滚的身子,他作出这个无奈的动作来就显得有点滑稽,“不过宁才子能不能再给我一首词?我得送给小青。”
“不是小红吗?你就见异思迁了?”宁然好奇的问道。
“不,这是另外一个,不宁大词人的词实在动情,简直比送银子还好。银子买得了欢喜,买不了真情啊。”宋富贵有点沮丧的说道。
“行吧,这是最后一首了啊,以后可别找我要了。”宁然无奈道。
“别啊,宁兄弟,宁词人,宁才子?”宋富贵连忙大叫不妙,这让他以后怎么办?要是他喜欢的青楼里那些女子又缠着他要词,他自己可写不出来啊!
…………
韩过回到靠窗的座位,却没有坐下,只透过窗花镂空处,看向楼外的一方池塘。池塘上莲叶微卷,翠绿油油,其中已有两三片翠色格外深,叶子也尽情舒展开。再等几月,便是荷塘出花时。
他对于宁然的问话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言不语给他捎过话,要他在必要时暗中提点一下那位叫宁然的剑山弟子,以免在有些学问上走了弯路。他只是好奇,剑山弟子为什么回来他们儒家学宫做儒家的学问,而言不语堂堂第一剑圣,又为何特别关心此子。
不过现在看来,此子走弯路是不可能了,他在学问上,大概此时已经无路可走了,正在断头路的尽处。不过既然他已经问了,而他又不说,他当然也不知道对方学问哪里有问题,枉然他学问已站在当今儒家的顶峰,也是无从着力,那又另当别论。如果那叫宁然的弟子会回来告诉他,能提点处,他会同与言不语约定一样,尽全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