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忆对寒霜梅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
三更天,墨漪躺在铺满羽绒松软的小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偷偷瞄着程溁的睡颜,心中不禁冷笑,它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如今的情绪,总之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
十日前,它还是一山之主,灵兽之首,受万民香火,掌百兽命运,住着属于自己华丽的庙宇,睡着高床软枕。
可如今它不仅窝在一个小筐里,还要用尽心机,讨好那个小女娃儿,真是白白修炼一场。
着实怀念,千年之前陪在芙蓉仙子旁自由自在的日子,那时它仅是一只勤于修炼的灵狐而已,虽因一身墨色皮毛不受族人待见,但哪个不给芙蓉仙子几分颜面,连带着特意夸自己几句。
如今它做仙千万载,却终究学不会人类虚伪的那一套。
上一年多地发洪水,多少仙家坐以待毙,冷眼瞧着他们守护的地界,被洪水侵蚀。
它则尽心尽力,日日夜夜的用自身灵力,树起重重结界,挡住高涨的洪水,但它毕竟只是一地仙,又哪能抵挡得住天灾。
有一日它灵力耗尽,累晕了过去。肆虐的洪水在结界处冲开一个口子,顿时,天上仿佛破了一个大洞,雨水疯狂地从那洞里灌下来。
洪水夹杂着折断的树枝、乱石从山谷奔泻而下,不断冲入早已翻腾汹涌的河道中,淹没了地势最低的葫芦村。
那歇斯底里的求救声,将自己强迫唤醒,直到它拼尽最后一口灵气,才再次将被撕开的洞堵住。
但此时的墨漪,连维持人型的灵力皆已耗尽,九根黑色的长尾,登时显露出来,法体也变得半透明,若隐若现。
便在墨漪最虚弱之际,万万未想到,就在洪水泛滥过后,十里八村的村长聚在一起商量,讨论的结果竟是……
今日的洪水是警示村民们日常供奉的不够,遂才导致此次的洪水泛滥,这是狐仙大人发怒了。
但洪水洗劫过后的村民,哪里舍得再拿出家里的钱粮,于是每村便选取一位适龄女子,给狐仙大人娶妻。
待墨漪再次醒来时,八个脏兮兮灰扑扑的女子,已住到它的狐仙庙,做了它的新娘。
墨漪实在想不明白,这些村民究竟要做什么,它又不是妖,也不吃人,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它庙里送。
已没有灵力隐身的墨漪,显露出法身,当下,用九条尾巴轻轻一扫,便把众新娘推了出去。
但那八位女子却吓得不敢走,以为不知是哪里惹它动怒,一齐给墨漪跪下磕头。
墨漪无奈之下,便用狐尾卷起这八位新娘,往山下走。
由于其它地界的洪水,早已泛滥成灾,只有墨漪掌管的北山,恢复了往日原貌,如今已是风和日丽,雨过天晴。
外乡的村民,大多聚集在墨漪管辖的北山一代,真是鱼龙混杂,仅这几个姑娘回村也不安全,它便亲自给送到村口。
到了山下,当墨漪即将转身离去之时,一个最其瘦弱的小姑娘,使劲扒着它的尾巴,死活不肯放手,它甩了甩,这小姑娘居然抱得更紧了,墨漪也不敢太用力,万一摔死了,又该如何是好!
墨漪只觉得自己流年不顺,皱眉瞅着这脏丫头。
“狐仙大人,我是翠翠啊!几年前在山里砍柴,迷路在山林里,又遇上了野猪,是您把我带去狐仙庙,给我吃喝,也是您送我回村的,狐仙大人求您救救我,我娘生了四个女儿,大姐被当了童养媳,二姐被卖了做奴婢,三姐病重便被溺死在河里。
如今轮到翠翠了,他们要把我卖进勾栏院,狐仙大人,翠翠不想被千人骑,万人枕,做坏女人。如今只有狐仙大人能救我了,这次也是我主动要来给狐仙大人做媳妇的。
翠翠知道自己出身卑微,配不上狐仙大人,您就当我是个丫鬟,给您为奴为俾,求您行行好,收留我吧!”说着翠翠又不停的磕头。
墨漪是狐仙,哪里需要丫鬟伺候,但瞧着这可怜的脏丫头,心中又有些不忍,算了,就当是找来打扫它的狐仙庙的,轻声道“嗯!”
话落,墨漪便摇着九条狐尾,大步上山。
翠翠却为了这一声‘嗯’,欣喜若狂,留下欣喜的热泪,跑着追了过去,她就知道狐仙大人是好人,救黎民于水火的伟大的天神。
待到达狐仙庙,翠翠利落地将被暴雨侵袭的庙宇里里外外的收拾干净,又重给墨漪供奉果品。
这时墨漪已变回法身,在北山之巅吸收日月星辰之精华,吞云吐雾。
翠翠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从未害怕过这丈高的狐狸,在她心里这是真正的神,翠翠就这样日日夜夜陪在墨漪身边,像个小尾巴一样。
三月后,各地洪水终于褪去,各个村庄恢复了平静,重新展现了生机,但耗尽灵力的墨漪,虽每天勤于吸纳,却无法补回失去的千年灵力,就连人形的维持不成,又如何能护佑北山八村的平安。
野猪岭身处高地,自然没受洪水的侵袭,反而经过多年的积累队伍逐渐壮大。
一日清晨,几百只成年野猪闯进葫芦村,不仅祸害了庄稼,还用獠牙串死了人,重伤了很多村民,就连身经百战的几大猎户,都受了重伤。
重伤之人,其中就有翠翠的爹李大粬,二伯李二饼。
翠翠的奶奶便是八坡村村长,边振明的亲姑母。那是边姑奶奶嫁人多年仅有一子,就是翠翠爹李大粬。
脾气暴躁的边姑奶奶同翠翠爷爷在地里闹了口角,一个不小心便将其夫君推下田埂,磕在石角尖锐处,当场翠翠爷爷就咽了气。
那年,边家已经是十里八村的大户人家,不遗余力的给独女边姑奶奶撑腰,遂边姑奶奶重新带着嫁妆与其子李大粬改嫁。
就这样李大粬这拖油瓶,受尽葫芦村的排挤,后爹家的压迫,好不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娶了妻,居然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儿,更被人笑话是个绝户,所以这可怜男人便把气通通撒在妻女身上,也直接导致了翠翠苦难的开始。
翠翠家多了两个伤患,家里又没什么资产和可卖的女娃儿了,为了救她的儿子,边姑奶奶变把主意打到翠翠娘香莲身上。
不顾礼法,强迫香莲做了暗门子,且暗门子就在翠翠爹的隔壁,每次李大粬听着隔壁,屋里床‘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
香莲不仅每日要侍奉一大家子的吃喝,也做着洗衣做饭各样的粗活,夜里还要伺候数位男人。
一个月后,这可悲的女人在山上砍柴,寻得变得珠圆玉润的翠翠,告诉翠翠永远不要回去,那不是家,而是地狱。
忍受了这么久非人的日子,她就是要找机会告诉她唯一的女儿,再也不要回去,远离那群魔鬼的家。她四个女儿全都卖的卖,死的死,她就只剩下翠翠了。
翠翠得知后心中十分难过,但毕竟软弱了十几年的人,在家从父的思想禁锢着她,她做不出有违父训的事,翠翠便让香莲去找父亲李大粬帮忙,她父亲定是不知道她奶奶的恶行,否则绝不会坐视不理。
香莲冷笑着驱动犹如行尸走肉的身体,如木偶般回到葫芦村。偷偷拿出藏在那暗门子屋里的砒霜,这是她的常客边村长看她可怜给她的。
想她当年也是秀才公之女,自幼知理识字,父亲病重时,便把所有的财产,通通都赠予姑姑一家,只求姑姑能好好照顾他唯一的女儿。
父亲死后,三七都没过,她就被亲姑姑卖给了这如魔鬼的一家,给他堂哥换了笔墨银子。
她恨这个家所有人,但最恨的便是她的夫君,那个明知自己的媳妇被不同男人占有,换了银子给他弟弟治伤,自己却戴了绿帽子,一直装聋作哑的男人,她第一次伺候那些男人时被下了迷药,就是这个男人亲口喂给她的,她醒后发现自己身上沾满粘液,曾有多绝望!
她质问那个男人,但李大粬居然告诉她,他绝不会忤逆不孝。是啊!他是孝子贤孙,却把妻女置于何地,生生挖走她的四个女儿啊!
把砒霜藏在袖中的香莲去了厨房,就像往常一样的洗菜做饭,在无人时把砒霜偷偷放进粥里,但她却没发现,在她身后藏在树影下的小姑宛梧。
午饭时,香莲亲手把毒粥,喂给她曾经身心寄托的男人,这时边姑奶奶进来,冷眼瞧着,嘴角上扬道“老大,你不觉得这个粥有点甜吗?”
李大粬不明所以,憨厚的点点头。
“这粥里有我好儿媳妇,特别给我儿加的料,常来咱家的你振明表哥,同你媳妇的关系,想来你也明白,这粥里面的料就是你振明表哥给你媳妇的,呵呵!”
边姑奶奶,睁着混浊的眸子,继续道“明白的告诉我儿吧!这粥里加的就是所谓的‘砒霜’其实就是普通的糖粉罢了!”
“娘你什么意思?”李大粬睁圆小小的眼睛。
边姑奶奶侧过头,瞧着香莲,歪嘴笑道“亏你也是秀才之女,难道不知砒霜有多贵重吗?”
“是你个老虔婆计划好的,故意设局骗我这是砒霜,其实是糖粉!边振明与你们也是一伙的!”香莲歇斯底里的质问道。
边姑奶奶点点头道“脑子总算是灵光点了,振明那可是我外甥啊!你是什么性子我不清楚嘛?表面上是疼爱你那四个赔钱货,但只要不动你这个人,你就不会彻底反抗,所以同样当娘的我自然要多防着你一招了,就你凭你那猪脑子,又没有娘家撑腰,就算记恨又能如何!”
顷刻间,院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边姑奶奶本能的回头看了一眼,大声道“香莲你不守妇道,勾搭成性,现在又来谋害亲夫。乡亲们快来抓住着毒妇。”
随即,又凑近香莲的耳边,低声道“你以为老娘我有空和你唠嗑不成,这其实不过是在等村里人呐!早就说过了,凭你的脑子,再活十年,也根本不是老娘我的对手。”
李大粬惊呆在床上,不能言语,暗自思量:日后会不会没有人再去照顾他,顾忌他的感受,帮他洗漱,换药,难道他的忍耐他的孝道错了吗?霎时脸色灰白,显得格外沧桑。
三日后,香莲被困在晒谷场,周围摆好堆堆的干柴,葫芦村男女老少齐齐聚在这里,由最长的边姑奶奶亲自点火。
火苗像是可以吞噬一切的舌头,这条舌头扫过之地便是一片黑灰,烈火不顾翠翠娘的怨恨,也不去理会村民的嘲讽。熊熊的火焰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一切嘈杂都在这火艳中扭曲着,烧得噼噼啪啪地作响!
从山上乍一看,湛蓝的天空被染成了灰黑色,村里冒着浓烟,这时墨漪带着翠翠回了葫芦村。
墨漪用了隐身术,村名们就只能瞧见翠翠自己一人走来,且还在自言自语。村里人都躲得远远的,不愿去沾染这个有着不洁生母的女娃儿。
翠翠不解,抬手摸了摸一直跳的右眼皮。有种不好的预感,心脏很不舒服,憋气的厉害,于是随着人流的反向,到了晒谷场。
涌入眼帘的是,冒着浓烟黑漆漆的一片,但翠翠能感觉到,那最中央黑黑一坨的东西,则是她烧成黑胶的母亲,停留在黑色骨骼最后的面容是张着大嘴用力嘶吼,极其痛苦的表情。围在周围未散的是她的祖母,继祖父、父亲、二伯、宛梧小姑姑……
翠翠并不傻,单纯如她,也瞬间明白了,定是她的亲祖母做的。当年卖了她的两个姐姐就是给为了给二伯李二饼娶妻,把她的三姐活活溺死也不过只为了省药钱,之所以要卖她去勾栏院也不过是为了给宛梧攒嫁妆,现在居然又把她亲娘活活烧死,这毒妇!
顿时怒不可遏,翠翠再也顾不得孝道,上前质问边姑奶奶,霎时与阻拦的亲爹和宛梧撕打在一起,翠翠做惯了农活,力气极大。
边姑奶奶和宛梧眼看就落了下风,这时李大粬上前几步,对着翠翠就要落下巴掌。
墨漪这时忍不住了,不再隐身,现出法身,丈高的狐身后面坠着九条狐尾,黑色的皮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紧紧抿着狐嘴,表情凶狠,一根尾巴随意一扫,便将李大粬甩开。
另一只狐尾同时把翠翠卷到自己身后,随即上前几步,抬着头俯视着边姑奶奶,它在用灵力透视着瞧她的心,居然是灰色的,灰色的心是人间最自私自利的心。
墨漪上前,用如树干粗的爪子把边姑奶奶快速按在地上,瞬间尘土飞扬。边姑奶奶这时显得极其渺小,哪里还有刚刚兴风作浪得意的嘴脸。
“狐仙大人饶命”。
“狐仙大人饶命”。
“狐仙大人饶命”。村名们顿时齐刷刷的跪下磕头。
“翠翠是本尊的人,岂是尔等可欺?”墨漪连个眼神都没给村民。
翠翠的继祖父,祈求道“狐仙大人饶命,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本尊守护一方平安,尔等作为,实在令本尊心寒,今日本尊欲取一人性命,尔等自行挑选吧!”墨漪身为堂堂仙家,话语中自带霸气。
立时,翠翠的继祖父撇清关系,磕着头哆嗦道“狐仙大人饶命啊!都是这个毒妇,我们才会被误导。”
当下,李二饼瑟瑟发抖,道“狐仙大人饶命,我爹说的都是真的!”
墨漪歪着狐狸嘴冷笑,它才不吃人肉呢!它只是想看看人性究竟会扭曲成如何模样,顺便吓吓他们罢了!不成想他们居然真的把那毒妇推出来。
这时那个被余波震晕的宛梧醒了过来道“爹,娘你们不要怕,我听大悲禅院的和尚说过,仙家是不能杀人的,否则就触犯了天条,会遭天谴的,这狐仙是吓你们的!”
有些下不来台的墨漪,狐狸脸瞬间呆住了,很是差异,这玄和是怎么教导弟子的,这些话能说嘛!
与此同时,边姑奶奶便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她就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对呀!这是仙不是妖,她有何惧,站直了身子,道“老身行得正,坐的直,什么妖魔鬼怪,都休想惩恶,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会瞧见的!”
“呵呵!刚才咱们也只是说说而已,媳妇别怕,别怕!”翠翠的继祖父,有些难堪的笑笑道。
李二饼尴尬的低着头,道“对,娘我们只是说说,千万别当真。”
宛梧叉着腰,趾高气昂道“狐仙大人饶命,您是庇佑一方的神仙,难道真的不怕天谴嘛?”名字虽然温婉好听,但她可不是善类,否则不会年近二十还嫁不出去,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泼辣。
边姑奶奶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欺辱过,心里闷了口气,道“翠翠不是做祖母的说你,嫁了狐仙就安生在山上呆着呗!岂能回村耀武扬威,还想过尽如人意的日子不成,反正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能拿老身如何?”一面说一边指着,斜着眼不屑的瞧着翠翠,仿佛看屎一样的眼神。
此时,翠翠已泣不成声,她后悔了,倘若她当时没有劝着母亲去求父亲,而是带着母亲一起回狐仙庙,母亲就不会被火活活烧死,她真是个傻子,居然会寄希望于这样愚孝的父亲。
墨漪高高在上了千余年,哪个不是跪着求着它庇佑,岂是一个山野老妇可喋喋不休冷嘲热讽的!
火气蹭蹭往上涌,但它墨漪是仙,的确不能伤人性命,不禁气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