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规矩,年三十儿吃家宴,年初一等皇爷走一趟长安街,回来吃百官宴席。
宴分内外,外宴自然是百官与贺霄,原本还有个蔺太后。但是这回余知葳愣是把人给挪到内宴里头去了。
照她的话来说,便是“儿臣不坐珠帘后,母后也别坐珠帘后;儿臣不上外宴,母后自然也不能去”。
蔺太后才宣布贺霄亲政,自然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只好纡尊降贵去了内宴饮食。
余知葳是个笑面虎,当着一众诰命夫人的面,露着小虎牙,把一双桃花眼弯成了一双小月亮,好好地在众人面前演了一回“天下婆媳”的戏。
余知葳这样“贤惠”又笑容可掬,还嘴甜讨人喜欢,让一众诰命夫人夸得赞不绝口,连连恭贺蔺太后有福气。
皇后娘娘才十五六岁,正是娇花儿一般的年纪,仪态挑不出错处,却又不端着架子,瞧着当真是可人疼。况且,这在座的好些夫人少奶奶,当初都是在余知葳生日宴上见过她的,当年皇后娘娘还年幼的时候就是这般俏生生的,如今也不会变化太大,便都觉着余知葳如今的神色态度是真的。
蔺太后这会儿又不好拽着人到处嚷嚷,说这皇后就是口蜜腹剑虚情假意根本就是个笑面虎,如今这般样子那全都是装出来的,你们千万不要相信她的花言巧语。
这不是掉她自己的身价嘛。
所以蔺太后只能憋着,还不能看着对余知葳太差了,不然别人瞧着余知葳这样讨人喜欢,她还这样的冷落万般嫌弃,也不知道底下人要怎么想她。
嗯,虽说禁止,但是谁都知道民间喜欢拿皇家的奇闻异事来嚼舌根子,当做茶余饭后的下酒菜,她要是这会子还热衷于给余知葳甩脸子,那估计第二天这位“恶婆婆”的故事就能在京城中传出十几个版本。
于是她还不得不陪着余知葳演戏。
酒过三旬,余知葳脸都僵了,还是在招呼着周围的众人推杯换盏,看女乐们弹琵琶,看着舞女甩着长水袖戴着锦云肩跳舞。
这都是礼部教坊司专门调教的女乐与舞女,若是当初顾家的那位“淑和郡主”没有“死”在倚翠楼,变成小六子,小六子也没有变成余知葳,说不准还会在这里,只不过是在下面弹琵琶或是跳舞罢了。
她想云翠了。
宫里不能烧纸,一张席子裹着去了乱葬岗的云翠,没有人为她哭丧,也没有人在她死后给她烧一片纸钱。
你说,这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的,在这世上走一遭,连个痕迹都留不下来……
那这活着是图甚么呢?
余知葳心里有些堵得慌,再看着这些弹琵琶跳舞的莺莺燕燕就觉得难受,转头问惊蛰道:“我脸上红了没有。”
她没醉,但估摸着这个时候,应该上脸了,她好装醉,趁着这个机会溜出去。
惊蛰看了看余知葳的面颊,冲着人点了点头,而后在悄悄地道:“娘娘要是觉得还不够,那不如再揉些胭脂上去好了。”
余知葳冲着人一皱鼻子,以示责备,装着醉态朝着蔺太后连声告罪,说要去“更衣”。
她如今这神情,脸上这红晕,显然是醉了,蔺太后也不能说:“你出去干嘛不许去,就给我在这儿坐着。”于是只好放人出去了。
余知葳接着装醉,扶着额头,由这惊蛰扶了出去。
等出去走了一阵,余知葳瞧了瞧左右,也不扶着头了,眼神登时清明了起来。
她喝酒上了脸,脸上便烫,如今出来风一吹,便觉得凉飕飕的,更清醒了。
她把手反握住惊蛰的手,问了句:“想你娘吗?”
惊蛰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好一会儿才如实回答道:“想。”
余知葳迎着风口站着,这会子又有点儿飘雪花,雪花就全往脸上飘:“我的不是。我总想着这两年我父王都不入京述职,我也没必要回世子府归省,倒是没想着你们。你与我差不多年岁,跟着我在这浑水里面趟,不容易。”
余知葳考虑的其实很周全,她要是归省,也该上嘉峪关平朔王府归省,回世子府,那名不正言不顺的,算是个甚么事儿。
“娘娘。”惊蛰握住余知葳的手,不知道说甚么好,“奴婢通事理的,咱们如今是在宫中,哪里有那样方便回家去看,奴婢知道娘娘的难处。奴婢像娘亲爹爹,难不成娘娘就不想了吗?娘娘自幼就在王府外头长大的,就没见过父母几面,虽说兄长如今在京中,但也是难见面。奴婢起码前十几年都是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奴婢觉得如今在娘娘身边便挺好的。”
“越来越会说话了。”余知葳嗔了惊蛰一句,“我在想啊,要不早点儿把你这个冤家找个人家嫁出去,寻个会疼你的夫婿,到时候回娘家瞧瞧也方便,起码不会像如今一般。”
惊蛰扁了扁嘴,对她这个方式的可行性表达了质疑。
“啧。”余知葳见她神情,便想打趣,“我与你说,要是皇爷哪日瞧上你了,你就得在这儿跟我做一辈子而伴儿了,想出都出不去。”
“娘娘。”惊蛰终于恼了,皱着眉头道,“娘娘怎么说这样的话。”
“觉着逗你挺好玩儿的。”余知葳把惊蛰逗生气了,觉得自己心里头好多了,也没那么堵了。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太坏了,简直就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不过惊蛰也习惯了了,气鼓鼓了一小会儿,鼓着的两腮被余知葳一戳就漏。
两个人都埋在毛领子里,偷偷地笑了起来,不敢让别人瞧见。
余知葳笑了一会儿,才把脸抬起来,就瞧见远处有个人,穿着赤红的蟒纹圆领袍,带着翼善冠,手里领着个三四岁大的小崽子,在雪地里面团雪。
崽子她认得,是高邈家的大哥儿。
领着崽子的人她也认得,这个人她太熟悉了,烧成灰都认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