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上带着难以言明的痛楚,每一根骨头都仿佛断裂了,血肉也在分崩离析,就像暴露在日光之下的雪人,无可逆转地走向灭亡。
营帐外的身影闪动,火光四射,厮杀从未停止。
安东尼捡起一把利剑,双手费力地拄起,好让自己稳住身体,以免倒下去,喘着气,鲜血不断地滴落着,染透了脚下的土地。
很痛,不止是肉体上的痛楚,还有刻印进灵魂之中的伤疤,它们不断引爆着安东尼的神经,折磨着他的心智。
然后便是疲惫,从未有过的疲惫感笼罩住了安东尼,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就像有千斤的巨石,压迫着自己的胸口,如果不是安东尼强撑着,他可能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了。
“真糟糕啊,冕下。”
安东尼嘟囔着,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伤势与疲惫,还有职责的重压,一切的一切都施加在了安东尼的身上,轰击着凡人的心灵。
“你们……在看着我,对吧?”
安东尼艰难地移动着视线,看向营帐内的阴影之中,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安东尼能听到那环绕的交谈声,某些妖异憎恶的东西,徘徊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着。
恍惚间能看到猩红的百眼,还有回响不绝的嘲笑声,它们窥视着安东尼,等待着他崩溃的那一刻。
安东尼强撑着,他还不能输,至少现在不能。
身体的肌肉仿佛被石化了般,难以驱动,他的眼皮忍不住地合拢,想要这么直直地倒下去,陷入安眠之中。
轰然响起的爆炸声暂时夺走了安东尼的注意力,爆炸声很近,就在附近,紧接着热浪掠过,把营帐吹的哗啦作响,一时间安东尼觉得天旋地转了起来,他试着走两步,紧接着无力地跪了下去,但他死死地拄着长剑,未能完全地倒下去。
“冕下,我想……我找到答案了,虽然我也不确定,这是对是错。”
安东尼顺势完全地跪坐了下去,长剑插在身前,祷告着。
那个虚无缥缈的、被安东尼一直追逐的事物,如今安东尼似乎抓到了它的踪迹,将要把它牢牢地握在手中……
“你没有输……”
他深呼吸,再次站了起来,这一次他的动作没有迟疑,仿佛断裂的骨骼都被钢铁重铸,而代价便是愈合的伤口再度撕裂开,散发着腥臭的血气。
“所以,我也不能输。”
眼底升起滚滚炽白,秘血被再次调动,而这一次它要比之前炽热太多,高温的鲜血在血管内奔腾着,宛如烧红的岩浆,从安东尼身上的伤口下看去,甚至能看到隐约的火光在升腾。
如同燃烧的枯树,干瘪老朽的树干间,燃烧着火光,随着安东尼的动作,一股股星火从伤口中溢出,消散于空气间。
此刻安东尼的心情很平静,之前的焦躁与不安都消失了,简直就像“开悟”一样。
他觉得每个人的一生里,应该都有这么一个“开悟”的时刻,上一秒的人还在迷茫、碌碌无为,但在下一秒,在某个恰当的时刻,你就像知晓了世间万物的真谛般,找到了自己的使命,并将自己的余生都付诸到这一切上。
这感觉棒极了,一瞬间安东尼觉得自己的人生突然意义非凡,所做的一切也并非只是徒劳。
一种莫大的满足感从心底涌起,就连残酷的死亡在此刻看来也不过如此。
“你当时,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吗?冕下。”
安东尼自言自语着,至今他的脑海里依旧回想着那最后的画面。
无尽的黑雾从升华之井下溢出,黑暗间掺杂着炽白,如同燃烧着的浑浊气体,而新教皇便以一人之力,劈开了这重重的险恶。
那一刻安东尼的心中并没有多少恐惧可言,他只觉得这仅仅是一次突发意外而已,新教皇能摆平这一切,他只需要不到几个小时的时间,便会把这些强敌斩杀,然后慢悠悠地走出静滞圣殿,风轻云淡。
在安东尼的心里,新教皇就是这样的强大,只要他站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感到恐惧,他是炬火,是黑暗里唯一的光。
就像……就像救世主一样。
可现在救世主倒下了,黑暗里再无光点,安东尼陷入了无比的绝望里,与他一同陷落的,还有那些拼死砍杀的人们。
“该走了,救世主。”
安东尼轻声道,不知道是在对新教皇说,还是对自己说。
他拔出长剑,朝着熊熊火光走去,步入黑暗之中。
……
“继续压制开火,一头妖魔也别放过来!”
斯威诺站在隆起的高坡上,挥剑大吼着,随着他的命令下达,又一轮密集的炮火凶恶地砸在了城门处。
古旧的城墙守卫了圣纳洛大教堂数不清的岁月,历经了不知道多少场恶战,而如今它在不断的炮火下,摇摇欲坠着,碎石与灰尘不断地落下,击打在破碎的尸体上,细密的裂纹遍布着墙体,或许再又一轮炮击,它便会彻底坍塌。
“冲上去!杀光它们!”
炮火的轰炸结束了,斯威诺再次大声喊道。
沉重的弹丸将绝大部分的妖魔砸的粉碎,但仍有一部分侥幸活了下来,它们越过重重尸体,在烧灼的土地上前行,破开阵阵硝烟。
斯威诺亲身经历过圣临之夜,所以他很清楚现在该做些什么。
炮火的压制只是暂时的,他们没有无穷无尽的弹药,不能这样随意地损耗着,而是要相互进行配合,弹雨清扫了敌人的主力,现在他们需要冲上前去,阻击这一轮的妖魔潮。
听到斯威诺的指令,另一侧一支队伍开始行动,他们距离城门算不上远,抬起枪械便对着浓烟中仍能行动的身影开火。
炽热的子弹掠过尸山血海,精准地命中了妖魔的身体,宛如重锤般击打在它们的身上,炸开一个又一个的血洞。
炮火停歇了,现在便是圣堂骑士们作战的时刻了,经过岁月的变迁,如今主宰战场的不再是刀与剑,而是精密的枪械与火药。
残存的妖魔朝着人群蜂拥而至,但在阵阵枪声下,它们大多在奔袭的路途上,便被乱枪射死,躯体也破碎成了数不清的肉块。
斯威诺阴沉着脸,眼下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但他却丝毫都高兴不起来。
侵蚀会不断地向外扩散着,影响着人们的心智,自己这边的士气无法这样高昂下去,迟早会在某刻陷入溃败,更重要的是,只依靠自己大团长的身份,没办法激起大家的希望。
“冕下,你在哪呢?”
斯威诺低语着,其实他也隐隐猜到了结局,但他不敢去想,一旦往那个方向去想的话,他也会陷入溃败之中。
他不能溃败。
现在看来,安东尼显然已经靠不住了,能守住圣城的只剩下斯威诺自己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倒下,哪怕是强撑着,他也要带着这些人送死,把妖魔死死地耗在这里。
至于之后的事?
斯威诺也没有想太多,他只想着眼下,不敢去想象那黑暗的未来。
“交替开火!”
有人指挥着,飞驰的弹雨编织成了一道死亡的防线,经过炮火的洗礼,大部分的妖魔都失去了绝大部分的力量,它们跌跌撞撞,然后倒下,血流一地。
突然一道炽白的焰火从城门的硝烟间升起,它高高地抛射入空中,映亮了每个人的脸庞。
随着星光的升起,斯威诺的内心也被恐惧所吞没。
他还记得那如噩梦般的夜晚,在那圣临之夜里,也曾有失控的猎魔人,释放出了如此璀璨的焰火,他宛如行走的烈日,烧穿了所有的钢铁,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化为漆黑的焦壳。
星火轰然炸裂,散作数不清的星群,砸进了圣堂骑士们的阵地之中,一时间惨叫连连,土壤被掀翻,连带着碎肉一同被抛入空中。
刚刚升起的喜悦直接被浇灭,绝大部分的圣堂骑士们都不知晓圣临之夜的战斗,在这突然的异变下,每个人都愣在了原地,甚至那连绵不绝的枪击声,也在此刻停顿了下来。
战场罕见地陷入了寂静。
滚滚浓烟中,回魂尸们走出了破碎的城门,炽白的焰火附着在身体上,散落出点点火花。
斯威诺呆呆地看着前方,停顿了几秒后,他就像溺水之人般,大口地喘息了起来,将炽热的、沾染血气的空气吞入腹中。
“圣临之夜……”
他惊恐地诉说着,果然,一切还是朝着最糟糕的方向滑去,又一场噩梦,又一场灾难。
“别慌乱!”
斯威诺试着稳定军心,可回魂尸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焰火四溢,一道又一道的火流划过战场,命中了人群,掀翻了火炮与人群,把他们打成破碎的样子,还有些人幸存了下来,但身上燃着大火,痛苦地哀嚎着,步入死亡。
惨叫声不断,死亡反复地上演着。
更多的回魂尸们走出了浓烟,致密的铁甲披挂在它们的身上,有些人尝试还击,子弹落在铁甲上被随意地弹开,就连划痕都未能留下。
它们的面容被狰狞的面甲所包裹,铁质在它们的身上扭转爬行,就像疯长的荆棘,又好像冰冷的毒蛇,它们包裹着躯骸,将它们打造成致命的武器。
斯威诺完全愣在了原地,他开始明白安东尼的恐惧了,之前所幻想的死战不休,在残酷的现实前,也荡然无存。
他的手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响,他努力地想说些什么,无论是什么都好,但他就像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果然,他也仅仅是个凡人而已,面对超出认知的恐惧前,他也会退缩不前。
阵型开始散乱了起来,最前方的圣堂骑士们已经与回魂尸们交火,子弹对于这些恢复力极强的怪物而言毫无作用,距离越来越近,在本能的驱使下,他们拔出长剑,挥砍向敌人。
屠杀,这是一边倒的屠杀。
圣堂骑士们丢盔卸甲,根本难以阻挡回魂尸们的挺进。
他们需要一个指明的方向,需要有人去鼓励他们,去号令他们。
一个信标,一把炬火,一道切碎黑暗的光。
他们看向了斯威诺,目光近乎祈求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做些什么,在这黑暗的命运前,成为圣堂骑士们心中的光。
但他们不清楚的是,斯威诺也在渴求着这一切,回魂尸们如同挺进的城墙,每前进一步,都会有数不清的人被碾碎,同时将那压抑的恐惧扩散。
谁……谁来救救他们,把他们从这恐惧之中拯救出来。
突然间漆黑的夜空再次明亮了起来,又一道火流升起,但这次它是从圣堂骑士们的阵地中升起,然后猛砸在回魂尸们前进的路线上,暂时地逼退了它们。
斯威诺看向火光升起的地方,有什么人来了,圣堂骑士们纷纷让开道路,将那万丈的辉光显露出来。
一瞬间斯威诺的呼吸都停止了下来,他不敢相信地看着那里,惊恐的目光也被升起的焰火逐渐吞食。
“别怕,不要恐惧它们。”
坚定沉稳的声音回荡着,讲述者没有过于用力,但它就是如此地清晰,乃至于嘶吼与爆炸声,都难以盖过它。
猎魔人们手持着钉剑,拱卫着他,途径的圣堂骑士们也纷纷放下了手里的剑,向他跪拜,一时间恐惧与黑暗荡然无存,只剩下了静默的辉光,照耀被黑暗吞食的心神。
他走上了高坡,最后站在了斯威诺的身旁。
“如果你们需要利剑,那么我就是斩断万物的雷霆,如果你们需要盾牌,我便是隔绝灾厄的城墙,如果你们需要焰火,那么我将是驱散黑暗的炬火。”
聆听着他的声音,斯威诺呆滞了很久,然后缓缓跪下,献上了自己的利剑。
塞尼·洛泰尔……或者说安东尼,他接过斯威诺的利剑,将它高举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这里,安东尼也看到了他们,权能在这一瞬间扩散到了最大,将这虚假的伪装植入每个人的眼中。
秘血躁动着,几乎要烧空安东尼的内脏,他想这是他有生以来,释放过最强大的一次权能了,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但这都不重要。
他们需要炬火,那么安东尼就变成炬火,他们需要新教皇,那么他就是新教皇。
奋力举剑,新教皇高声道。
“御驾亲征!”
数不清的剑被举起,如同密集的剑林,冰冷的金属上倒映着炽白的火光,他们回应着。
“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