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元玺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理智地分析道:“我认为他的话不太可信。首先,他没理由去杀吴家人;其次,先生更不会答应这个交易。对先生来说,段沉的死活似乎相当重要,倘若他真的想置之死地,当初何必多此一举,大费周章地为其救治?”
罗雀却是提出了另一种见解:“先生的阵营终究与我们对立,正如他现在没理由杀段沉一样,当初他也没理由要救段沉呀。其中的曲折我们不得而知,因此不能妄下定论,武断地做出某些决定。”说罢,她又补充道,“吴礼丰需要暂时留下来,我感觉他还有值得深挖的秘密。”
穆元玺略作思忖,点着头道:“把他叫醒,趁他精神恍惚不定,我们才有机会攻破他的心防,得到更多信息。”
“好。”罗雀爽快同意,针起针落,不出几息,吴礼丰便幽幽转醒。
穆元玺没有给他逞口舌之能的机会,开门见山地说道:“先生不会伤害段沉,如果你没有任何直接证明自己言辞的东西,我没办法留你性命。”
吴礼丰惨淡一笑:“我想,无论我说什么,你应该都不会相信吧?”
“我信。”罗雀配合着穆元玺,站出来提供给吴礼丰一线生机,“先生的阵营模糊不清,但凡你能提供有效的线索,我都会保你一命。至少,你不会死在他的手里。”她指着穆元玺继续说道,“相反,如果被我发现你有心欺瞒,不论你是生是死,我都有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吴礼丰听得后脊发凉,佯装心虚地道:“我,我想活下去。”
这场博弈看似平平无奇,其实言语间暗藏危机。罗雀没有完全地给予吴礼丰保证,反倒增加了自己的说服力,紧接着的威胁再次强调自己的手腕,逼得吴礼丰记起刚刚的绞痛感觉。而吴礼丰这边,看似本能地反应,其实不过是在示敌以弱,希望对方掉以轻心。
双方都清楚对方的底线在哪里,因此简单地几句交谈后,就大概弄懂自己要做的事情。
只见吴礼丰保持着微弱的呼吸,小声地讲述起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元启并未从幻境中得知,却起着承接幻境的作用。
“打从我出生起,爹就一直跟我说,你的家乡在牧王朝,那里有广袤的平原,和光怪陆离的灵兽。人们游牧而居,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策马奔驰,天空很蓝,夜里还有很多颗明亮的星星。”
穆元玺不耐烦地双手抱胸,罗雀递给他一个眼神,让他保持冷静,静静地听完吴礼丰的故事。
“凤鸣城的天空偶尔也能看到星星,但是万家灯火明灭不定,我躺在偌大的院子,总是没办法静下心去欣赏美好的风景。”吴礼丰低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背,渐渐地陷入回忆,“直到有一天,我娘生了很重很重的病,我爹背着她走街串巷,在夜深人静的凤鸣城中来回穿梭。我被奶妈抱在怀里,平日里的喧闹突然间离我而去,凤鸣城变得恬静而安逸,四周只听得到奶妈压着嗓子的啜泣。她说,孩子,你就快要没有娘亲了。”
“我不是很懂她的意思,但我看着娘愈发苍白的面容,还是跟着奶妈哭出了声。爹试图把我赶回家去,我勾着娘亲的手指,说什么也不肯抛下她。那一刻,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别离。似乎只要我一松手,她就真的会离我而去。”
“后来,天就亮了。我爹拖着疲惫的身体,将娘亲放回床榻上。然后他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消失在凤鸣城里。家里因为他的失踪都炸开了锅,所有人在街上张贴告示,寻找我爹的下落。而我,我摇摇晃晃地闯进娘亲的屋子,再次拉住娘亲的手指,奶声奶气地说,娘亲,我一定会治好您的。”
“三天之后,爹带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叔叔回来了。他见到我后,开心地抱起我,跟我说,他叫万风。也就是他,带着我独自回到了牧王朝,越过边境,直奔牧、雍边境的宗门——万象殿。”吴礼丰说到这里,穆元玺大致猜到了后面的结局。
仍是孩童的吴礼丰被小九的毒血洗礼,获得了那个奇异的灵影能力。他大概就是历史上,第一个在兽毒下存活的孩子吧。
吴礼丰看着穆元玺的表情,知道他已经猜出了十之七八。当即略过中间的故事,直接进入主题:“没错,那条小蛇在遇到段沉之前,曾经咬伤过我,将兽毒注入了我的身体。”
罗雀有些惊异地问道:“为什么之前的所有人都死了,偏偏你活下来了呢?”
“不奇怪。”吴礼丰讪笑两声,凄苦地答道,“我和它都有着相同的经历。它被困地底,时不时地经受阳光侵蚀。我则是被困家族,每日被灌输着他朝理想,惶惶不可终日。凤鸣城的繁华越是美丽,我的生活就越是压抑。祖祖辈辈信奉的王朝,正被如此强盛的一个王朝攻击,族里的少年们热血澎湃,我却早已厌恶了这种没有意义的宿命。”
罗雀和穆元玺相视一眼,不禁都有些唏嘘。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取任何同情,怜悯是给弱者的毒药,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够证明自己的机会。”吴礼丰艰难地抬起头,“我要先生帮我杀了吴家的所有人,我要他们从这个纷争的乱世中解脱出来,我要摆脱牧王朝的阴影,真真正正地活在阳光底下。”
穆元玺微微动容,战乱之中的孩童,最渴望的,可不正是那份求之不得的自由么?
“我可以相信你的动机,但我没有办法肯定,先生会答应你的交易。”穆元玺平静地说道。
吴礼丰直视他的眼睛:“先生答应我,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罗雀歪着头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承认,原先我说的交易存在不实的内容。先生并没有杀害段沉的意愿,真正想杀死他的人,是我。”吴礼丰咧开嘴角,露出带着血渍的牙齿,“凭什么,凭什么他一个废人,生下来就有着与我截然不同的命运?他有段勇和元萍撑腰,有钱坤为他打抱不平,就连全城的百姓,都不敢私底下议论半句他的不是。”
“他的经脉先天受阻,如果是在吴家,早就将他扼杀在襁褓之中。奈何因了他的小王爷身份,从小吃穿不仇、天真烂漫,爹娘把他捧在手心,还怕天上的太阳将他晒化。”吴礼丰的嘴角渗出一丝血液,“而我呢?我在爹的监督下勤勤恳恳地修行,同十来名手足互相攀比,进步了没有褒奖,退步了尽是冷眼与责备。试问,换作是你,你会希望段沉活下来吗?”
罗雀紧抿双唇,内心五味杂陈。
倒是穆元玺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有些事,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
“不,”吴礼丰身体前倾,手脚在镣铐下勒出一道道痕印,“可以改变的。只要我杀了段沉,段家就会绝后,而你这个不争气的王上,也会因为没有子嗣被世人指指点点。我要让幸运儿不再幸运,我要让你品尝到过街老鼠的滋味!”
“啪——”
罗雀一巴掌重重甩在吴礼丰的脸上:“你有种再说一遍。”
吴礼丰啐出血沫,狰狞地大笑道:“怎么,真当你们两情相悦,肯定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别天真了,雍王朝的百姓习惯了安定富足,早就忘记世间的苦痛与无奈。有朝一日,我会将华美的表象一层层撕下来,让你们都在失望与绝望中挣扎徘徊。”
灵力汇集,穆元玺目光阴冷地抬起手,作势要落向吴礼丰的天灵盖。
“你敢杀我吗?”后者狂笑不止,“真以为段沉治好了兽毒后,就不会再有什么隐患?真以为我侥幸地从蛇口里活下来,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十数载?来吧,杀了我吧,我倒要看看,段沉在我死之后,究竟还能苟活多少年岁?”
罗雀连忙拽住穆元玺的手,柔声劝说道:“别冲动,这小子有心刺激我们,他的话只能信三分,不可以篇概全。”
吴礼丰把头转向罗雀,痴痴地笑道:“你很聪明,但聪明的人往往不会善终。瞧瞧我现在这副模样吧,等到你的心上人弃你而去,你也不过是个孤苦无依的怨妇罢了。”
“啪——”
又是一掌,这回出手的人是穆元玺。
“放你娘的狗屁!”他怒气冲冲地叫道,“我穆元玺此生非罗雀不娶,她罗雀此世也非我穆元玺不嫁。别用你的花言巧语肆意中伤别人,好好看清你现在的处境,连路边的一只野狗都活得比你带劲!”这番话说得意气风发,连吴礼丰都直接愣在原地。
罗雀轻掩红唇,鼻头止不住地发酸。
半晌,穆元玺悻悻地理了理衣襟,拉起罗雀大踏步地朝外走去:“我们走,回头找元叔过来,好好折腾折腾这个小子。”
吴礼丰眼底闪过一丝恐惧,放声叫道:“有本事你就走吧,反正先生随时会来救我,届时人去楼空,我看你们还有什么可得意的。”
“来人,全天候地看管吴礼丰,在他的周遭布下层层结界,一旦有灵力波动,即刻给我传讯。”穆元玺的声音响彻整座地牢,吴礼丰暗暗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