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炎七年,12月17日,通州,静海县。
静海县城的县衙之中,三名中年男子正对着一张书桌坐着。
其中,坐在东侧的长须瘦削男子是县衙的书吏钟禾,而坐在西侧的两人更显富态,一人姓孙,另一人姓郭,是来过户一处土地的。
郭员外是本地一富户,家里的田地就在县城旁边,本是顶好的地角,地价和租子都令人艳羡。不过这段时日来南北局势紧张,人人风传战事将起,那些居于乡间的还好,城里人和近郊居民可都人人自危了——一旦夏军打过来,城墙周遭不是最容易倒霉的?
所以郭员外就打算忍痛把家里的地盘出去,找个安生地方避难,只是当地人想法都与他类似,哪有愿意接盘的?
所幸,前不久从江西来了一位孙员外,或许是不懂行情,竟然想把这块地买下来。虽说出价很低,但郭员外急于出手这块烫手山芋,见有了买家那是欣喜若狂,没怎么还价就同意交易了。
不过这孙员外仔细得很,写了文书议定价格、交割方式,又设宴请了乡邻父老做见证,这还没完,最后要来县衙让官府把地契登记在册、盖上大印,把白契变红契,才算放心。
钟禾对此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因为这官府的牌子都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能挂了,居然还有人主动过来要过户的。但也无所谓,他当年从父亲手中接了这书吏的班,他父亲也是接祖父的班,一家几代人都积年为吏,对这个过户流程已经轻车熟路了,费不了什么功夫。
他对郭孙两位员外问明来意和契约情形后,很快就麻利地验明旧契、书写新契、登记备份。不过,他拿出官府印鉴后却迟迟不在新契上盖下去,而是慢条斯理地读了起来,令人心焦。
听他读了半天,孙员外终于忍不住了,从怀里摸了一块十分钱牌出来,光明正大地放在桌上递给了钟禾。
钟禾眉头一挑,把钱牌收拢到袖中,呵呵一笑,这才放下地契,取印在上面重重一盖,又拿起来吹了吹,递给孙员外,说道:“那便恭喜孙员外新得产业了。”
孙员外拿着地契反复看了看,确认无误,这才放下心来,对钟禾抱拳道:“有劳钟公了。”
然后他又对郭员外笑道:“承蒙郭员外割爱了。”说着,就把一张纸片交给了郭员外。
郭员外定睛一看,是四海行的一张支票,数额正是之前约定的买地钱。四海行是夏国最大的社营银行之一,再战乱也乱不到他们头上,把钱存在那里面可比在自家挖地窖还安全许多。他当即笑纳了,对孙员外堆笑道:“孙员外真是爽快。”
完成交易,他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提着的气松懈下来。
到了这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一直以来都有却因为怕干扰交易而不敢说出来的疑惑终于能释放了,转头对孙员外问道:“孙兄,说起来,眼下这当口夏军不知何时就打过来了,江南江北人人自危,你怎么反倒逆市买入土地呢?”
旁边的钟禾也一直有此疑问,听闻之后竖起耳朵来,莫不是此人有什么内幕消息?
孙员外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我在赌夏人仁义不会滋扰民生而已。买涨买跌,买进卖出,做生意不外如是。”
郭员外听了心中有些复杂,毕竟是自家数代传承的产业,如今折价到了别人手中,还有可能被对方赚一大笔。不过说到底,这也是自己做出的选择,早就下了决心,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于是他拱手道:“那便恭祝孙员外发财了。”
孙员外也回礼道:“孙员外也平安是福。”
两人正欲起身告辞,这时钟禾插嘴道:“其实,是涨是跌,多半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郭员外回头朝他问道:“此言何出?”
钟禾捻着胡须道:“郭员外这几日没读报吗?先前的朝堂风波可是闹大了。先是沪国公与陈丞相内讧,沪国公率军前往安吉州,又与江西的文制置联合,指称陈丞相挟持官家,号召天下士子共讨之。今日刚到的上,陈丞相也不甘示弱,宣称张、文二公为叛逆,要将他们革职拿办呢!”
听了他的话,郭员外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嘴角反复弯折,最后叹道:“大敌临头,庙堂之上衮衮诸公不齐心协力,反倒先内斗起来了……可悲可叹,这,这大宋国是要完呐!”
孙员外笑而不语,要不是他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期,岂会躲到这通州来?
钟禾继续说道:“看吧,大宋的两大柱石都跟朝廷闹翻了,朝廷又无兵无卒,能怎么办?我看,陈丞相接下来多半要跟夏国借兵‘戡乱’了。嗬,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即便能送走,免不得也要割地赔款。割,割,还能割哪?我看咱们这江北之地就是第一批易手的……哎,反倒是好事啊。”
郭员外也眼前一亮:“对啊,要是这通州直接被夏国割了去,那不反而是好事么?”然后他突然懊悔起来,看向孙员外——要是真的如此,那他今天卖地岂不是大亏了?
孙员外呵呵笑道:“八字没一撇的事呢,郭员外何须患得患失?要是稍有偏差惹了战乱,那说不定就是杀身之祸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不必纠结。”
郭员外默默点头,叹道:“也罢,事已至此,还是自保为上吧。眼看着年关将近,朝廷政令来往也要些时间,我估摸着整个正月都是能安稳的。趁这个时间,我赶紧安置家人去躲躲风头吧。”
孙员外道:“那便祝郭员外阖家安康了。”
钟禾也道:“今日与二位员外一晤,受益良多,这段时日我也得筹谋筹谋,尽可能在乱世中栖身吧。”
三人各有所求,却又有些共情,站起身来相互告别。
钟禾正要送两名员外出衙,外面却突然闹腾起来。有一名衙役匆匆冲进大堂,一见钟禾,便急切问道:“钟阿爷,刘明府可在衙里吗?”
钟禾皱眉道:“明府自然是在的,可是有什么事这么急着找他老人家?”
衙役急切道:“是,是州衙来的急报,有几个骑马的送过来的,说是打仗了,要明府闭城备战呢!”
“什么?”三人一齐瞪大了眼,“这就打仗了?!”
……
当日凌晨,中央市。
冬季天短,在时钟指向四点的这一刻,天色仍然又黑又沉,毫无放亮的迹象。然而在繁华的中央市,即使在这深沉的夜色中,光亮仍随处可见。道路两旁的路灯,工厂中的煤气灯,尚书省大楼中的电灯……都已经让市民司空见惯了。
季国风的办公室中,一大叠报纸正堆在桌子上。
这些都是今日即将发行的早报,在夜半时分印刷出来,凌晨时分便分发至各批发点,又发售给终端销售商,天一亮便会有邮递员把报纸送到订阅户的家中,或者由报童在街上叫卖。而尚书省的订阅流程则有所不同,各报社会在正式印刷前将一批样报送到大楼这里来,既是供相关部门审查,也是方便公务员们第一时间读到报纸。
本来季国风已经很少自己读报了,都是由秘书将关键信息汇编成简报后再粗略一读,今日却别有兴致,不但早早就起来办公,还叫人把各报都送来了一份,一张张读过去。
他现在正读着经典大报、多地同步发行的。
前几日,陈宜中与文张在这份夏国主办的报纸上发动骂战,互相指称对方为叛逆,好不热闹。到了今天,光明正大的词汇都用完了,双方文人开始揭起对方的阴私事来,看得好是滑稽。
“……说文天祥养了一屋子舞伎,嘿,这倒是真的,不过有什么意思呢?”
季国风看了几段就没了兴致,把报纸扔在桌上,不屑地笑了出来。
“真是丑陋啊。”
他又拿起一份散发着油墨气味的看了起来。这份侧重于本土的报纸对于宋国内乱也有报道,但多是站在中立立场上,篇幅也不多。相比之下,今日的头版头条要吸引眼球得多。
“唔,,呵!”
季国风先是朗读出了标题,然后默念了下去:“……自唐室衰落,天下大乱,中原纷争不断,宵小狄夷四起,如今已近四百年矣。历经五代,宋辽并立,金元又起,皇皇九州终不得一统,黎民苍生不知安生,何其悲哉!……如今鞑虏已驱,威扬四海……此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正当荡清群丑,再铸九鼎,将天下重归一统!”
重归一统!
这竟是一份对南宋宣战的檄文!
在前段时间里,国公会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正式决定对华夏大地上残余的最后一个割据势力宋国宣战,彻底完成统一大业。
时至今日,各方面的准备工作都已水到渠成,等到天亮后,临安、九江等地的外交人员便会正式向宋国势力递交宣战书。与此同时,这篇檄文也会刊登在报纸上公开发行,向全天下堂堂正正地宣告统一战争的来临!
季国风读完之后,将报纸郑重地放到桌上,笑着说道:“都到这里了……也该让这场乱局结束了。离除夕还有七天,就让孩子们在临安过年吧。”
办公桌旁侍立着的秘书应和道:“在我华夏大军的堂堂军威之下,宋人必定无可抵挡。”
然后,他又露出稍带疑惑的表情,问道:“国公,我有一疑虑一直不知该不该问……之前您借那吴浚让临安伪朝内乱,进展很是顺利,如今宋人果不其然内讧起来。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等他们自己大打出手之时再做个渔翁呢?甚至那陈与权说不定会沉不住气主动请我军过去镇压,那不是更名正言顺吗?”
季国风笑了笑,摇了摇头:“我国一统天下,本就是堂堂正正、名正言顺,是有利于天下苍生的大好事,何须借他们什么名分?之前没做好准备就不打,现在完成了准备就打,他们内讧,无非是正好在我们准备万全之前发生了而已。我们要灭亡他们,与他们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