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韩掌马话不多,实际上啊,他是整个商帮最热心肠的了。”黑子开口说道。
黑子也是程铭最早在村口看见的几人之一,他与程铭年龄相仿,路上话也多些。
“你有所不知,韩掌马最早是在齐州府为官衙做事,后来不知怎么,按他说的是遭人构陷,被人从齐州府一路追杀到南楼。”
黑子用刀从地上挑起一根断枝,用手轻轻一掰,树枝在他手中断成两节。
“后来遇到了三爷,那时候商帮远远没有现在的规模,三爷也不比现在,真要说是什么情况,就好比这枯枝,只要用点力,咔嚓一下就那么断了。”
程铭从小长在大院里,这些江湖事对他来说就像话本中的天地活灵活现出现在他面前,一个人天天大鱼大肉吃惯了,也得吃几顿粗茶淡饭换换胃口。每每有人讲起奇闻异事,程铭只怪老妈生他的时候没有多生两只耳朵。
黑子追忆道:“我是从小跟着三爷长大的,当时韩掌马来时我还小的很,隐约记得爆发了很大的争吵,最后韩掌马留下了,但是商帮少了快一半人。不过我还是挺佩服三爷的,他会看人,韩掌马来后,押货,招人,不比别人干的少,能有我们的现在,韩掌马功不可没。”
“韩掌马有个毛病,别看他岁数大了,”黑子瞪大眼睛左瞅右看,待发现韩掌马不在身边时,挑眉说道:“不说大雍以外,单是大雍朝下的小国州府,不下百个。哪会没点摩擦事端,每逢战乱,别人避犹不及,韩掌马是看见那丧父丧母的孩子流离失所,那眼泪直往下掉,可能是想起他自己受的苦吧。后来再遇见什么困难人家,他总会上去帮一把,无论是钱财还是什么,韩掌马做什么也不留个名姓,他跑商攒下的钱被他用了精光,他倒好,天天跟个没事人一样。”黑子嘴里叼了根野草,嚼着津津有味。
“三爷在他困难时候拉了他一把,韩掌马又在别人困难时伸出援手,何尝不是一种延续。”
夜幕渐暗,天凉如水。程铭看向那无数火把中簇拥着的马车。
“程公子,咱是马背上的人,头一次进清平京,看得眼都花了,三爷忙着生意出货,我也不知道哪个地方能去转转,你是清平京里出来的,能否给咱讲讲,城中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下次,也能去潇洒快活一番。”黑子傻傻一笑,不好意思地说道。
程铭咬着嘴唇,眼珠骨碌碌转,说起来,他在清平京这十多年,要说好玩有趣的话……
“嗯……有趣的话,应当以清平京城东的安乐坊为首,那是个享乐销金的好地方,佳人抚琴,琼浆玉露,肉林踏春,酒池泛舟,一点都不为过。什么垂钓涉猎,只要你想的,通通都能给你送来,京外各地的奇珍淫巧,数不胜数。保管你腰包鼓鼓来,腰包空空走。”程铭挤眼道。
黑子别说见过这阵仗了,就是听也是头一次听说,结巴说道:“这这这还有全是肉的林子,池子里的酒不喝了岂不是浪费了吗?”
“浪费?”程铭嗤笑一声:“那群大老爷哪里懂这两个字,恐怕就连书写笔画也不知道。上好的林木,待有一人多高时,差人一点一点摘了叶子,修剪枝杈,烧好的肉整片挂在枝上,有的不堪重负断了的,也都落在树下成堆。那酒池也都是十年窖藏,光是倒后的酒坛落起来也有一屋高。乘舟时随手一捞,便可享用。”
黑子听得心潮澎湃,问道:“那他们吃不完该如何办?”
程铭凑近,像个诱拐幼童的老巫婆一样阴森森吓唬黑子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些到最后都给安乐坊的狼狗加了餐?”
“加餐?”黑子一头雾水,听不明白。
“你想呐,万一有的人这玩的不尽兴,口袋里有一分没有,该怎么办?”
“赶出去?”
“赶出去?”程铭咽了口口水,脸上的表情让黑子看得古怪:“你用过饭了吗?”
黑子老老实实点点头。
“哦……那就好,”程铭心满意足哦了一声,对黑子讲道:“那我就给你讲讲,我听说这安乐坊的管事对待这种人,也不用棍子招呼,请到别院,先是一顿好吃好喝,别说普通人了,就是你灵士来了,当然,大多灵士都以自身修炼为重,像我,都不踏足这种堕落地方。”程铭不准痕迹自夸道:“就是有个别的灵士,也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只是饭里都已下了散灵散,普通人呢,就是软骨散的待遇了。等你浑身成一滩烂泥,这时候就关进狗笼里,几条黑狗上来接着‘伺候’,这群畜生经年累月的喂,嘴都养叼了。它们会从你的大腿肉开始吃,一点点往上啃,等啃破你的肚皮,狗爪子就伸进你的肚里,掏啊拽啊,那时候你的肠子肝肺胃啊,一股脑地被掏出来……”
“够了够了,程公子,别再说了。”黑子胃里直反酸水,刚刚吃下去的饭想着造反,要从他的肚里出来重回大自然,黑子猛灌了好几口水,才勉强压下去。
看黑子一脸苦相,程铭宛如恶作剧得手的孩子哈哈大笑,差点从马上颠下去。
“不过程公子,你在清平京那么久,就没有一个喜欢去的地方?”
程铭呆了下,最喜欢的地方……
“望月台。”程铭怀念道:“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听名字,一定每晚都能相看到月亮吧。”黑子想想,按照名字解释道。
“恰恰相反,”程铭下意识看了眼天上朦胧的月牙:“望月台永远也无法相望明月。”
“望月台被夹在登月楼与摘星楼间,太祖建登月楼,宁皇建摘星楼,无论你站在望月台那一边,都只能见两楼高大的身影,天上星辰。”
黑子嘀咕道:“那还叫望月台?这不扯淡的吗。”
“此月非彼月,此月为太祖膝下十公主,高成月,颇得太祖疼爱。太祖朝远嫁,终其一生未曾再踏雍土。后代返乡,婉拒当时雍皇国戚称号,言‘月出已是七分客’,上书雍皇只求建一高台,立于登月楼下,也算成月公主尽自身孝道,生前不得承欢膝下,亡后愿伴登月楼侧。”
望月台,京中人都说,每当你想起你心中牵挂的人时,就去台上点一柱长香,备一杯清酒撒在台上,只要心诚,会得公主庇佑。等到那人回来时,再去台上点一柱香,算是还了平安归来的心愿。如果是客死他乡的,亲人也会在望月台上点一根香。
可惜很多人的那后一根香,到死时都没办法看到它在望月台变成一抔香灰。
……
“既然知道已经没法回来了。那为什么还要点香呢?”程铭问道。
母亲将他抱起,帮程铭整理好有些杂乱的发丝:“因为传说啊,人死后的魂灵就是靠食香才能避免消散天地间,他们点这根香呢,就是为了心中挂念的人在世间驻留,能够等到自己走后,在黄泉路上再相见。”
……
“你有很想念的人吗?”
“我?”没想到程铭突然正经起来,黑子手指了指自己,嘿嘿一笑,有些害羞道:“有啊,去年走过湛湖府,那府外有个茶庄,庄主炒得一手好茶,三爷好饮茶,我们也借住茶庄好多天,想着等采茶过了,正好拉上一批北去贩钱。程哥儿,你是不知道,那庄主的女儿,水灵灵的,眼睛里的光直往我的心口钻,走路一扭一晃,看得我都傻了哈哈。我就想,等我再跟三爷两三年,攒够了银两,就回茶庄跟她求亲。”说起那女子,黑子眼睛直放光。
程铭挪愉道:“你倒是舍得离开商帮?”
“哎这,”黑子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陷入苦恼中:“是啊,这也是个问题,我从小到大都是在商帮里,这离开了三爷肯定会想我的,那我就带着她一起……”
“一起做对马上夫妻。”旁边听了很久的伙计接嘴道。
“黑子啊黑子,小小年纪,就开始想女人了,要不得要不得。”又有人加入了他们的话题,打趣黑子道。
黑子的脸霎的一下红了,幸亏有夜色的遮挡,看不太清楚。
正当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趣事时,跟在古无惑身边的宋宁出现在程铭的视线内。
“宋兄。”程铭点头示意道。
“程兄,”宋宁脸色有些奇怪,说道:“前面出了点问题,古兄让我请你过去一趟。”
“好,你我同去,几位慢聊。”程铭对黑子几人笑笑,拉紧马绳,加快了速度。
等赶到商帮的最前端时,队伍已经停了下来。
“出什么事了?”程铭骑在马上,遥遥看到一堆人蹲在地上围成一个圈,走近发现都是熟人。
胡圭,古无惑,刘涯,陈老二。
胡圭正对着地上指指点点,听到程铭的声音站起来朝他招了招手:“程公子,来这边。”
人圈中间,是一滩暗红的血迹,还有一些零碎的骨头、血肉,单是看了就能想象到当时的场面何其血腥。
“这,应该是有人死在了这里。”刚刚闷头不做声的陈老二突然开口说道。
他将手抬起,两指之中,夹着一截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