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宁敷衍道：“尚可，尚可。”
对于扣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宋宁感到无所适从，几次想要挣脱，无奈程铭手上似有吸力一般，牢牢粘在自己肩上。
程铭邀请道：“在村中就听商帮伙计说黑水谭多有玄妙，宋公子若是无事，不如一同前去看看？”
宋宁本想拒绝，可鬼使神差之下脱口而出：“好。”
“既然宋公子同意，那我二人现在就去。”程铭哈哈一笑，不由分说拉着宋宁就往黑水谭走去。
黑水谭，潭如其名，潭水漆黑如墨，从空中看去，好似一枚镶嵌在大地上的黑宝石。三面皆有山林拱卫，一条绵延不断的山路串联起两段。
茫茫夜色下，商队中的火把蜿蜒成一条长龙，入夜后随着队伍的深入，程铭常能听到林中古怪作祟声，有经验的老人说，那是林里的精怪，在黑暗里磨自己的牙，这样有迷路的倒霉蛋就能轻松咬断他们的喉管。
程铭与宋宁一路走到黑水谭前，方感受到黑水谭的震撼。仿佛一个巨大的镜面平置在你面前，侧耳倾听，还能听到隐约的水流声，伙计告诉程铭，是山间的暗流流入黑水谭，在潭边还能看到残破的香炉、铜鼎，里面的香灰都已飘洒不见，只有内壁仍有燃烧过的痕迹。
商队的伙计们用绳在潭边拉起一道线，几个人吃力地将那辆装满雄黄的车子拉了过来，拴在车头的骡子似有预感一般，声嘶力竭地嘶叫着，这时便有人拿着拇指粗细的麻鞭，狠狠抽在骡子的背上，嘴里不停咒骂着，不一会儿骡子的背上血肉模糊，趁这时候，刚刚那几个伙计连拽带拖地把车子拉到了潭边。
他们将满车的雄黄倒进潭里，潭水咕噜咕噜冒起白雾，有人持刀拎桶靠近奄奄一息的骡子，几个人摁住骡子，那人在蹄上开了个口，鲜血顺着口流进桶中，开始骡子还有挣扎的劲头，随着时间流逝，眼瞅着是有气进没进出了。伙计将接的半桶血全倒进了潭中后，一帮人拿着刀剑在刚刚拉起的那条线边严阵以待。
程铭看到胡圭罕见地从车里出来，正与陈老二及其他几个管事说着什么，看到程铭后，还友好地招了招手。
“真残忍啊。”程铭说道。
“听人说，这是每一次走黑风岭必备的章程，美其名曰孝敬潭里的家伙。曾经有商队没有带够足够的雄黄，又舍不得推迟时间，壮着胆子从黑水谭走，结果就那么，”宋宁吹了口气：“呼，全没了，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是极，与牲畜而言，人简直残忍至极，可对人来说，潭中怪物不也是残暴邪物呢。”
程铭背手而望：“此时看，多少心比天高的英豪终不过化作一捧黄土，人生短暂，尚还要提防世间无数威胁，难怪数不尽的灵士要追求那长生之法，你说呢？宋公子。”
说到“长生”时，他特意咬舌加重了读音，与此同时一双眼睛全神贯注地在宋宁身上寻找异样。
果真如周漪所说那样，程铭发现在宋宁听到“长生”二字时，身体如遭电击猛的一颤，刚刚蜷起来的手掌一下子绷得笔直，足足有几秒的时间。
“长生……唉长生……”
宋宁喃喃自语，他不清楚自己心底的酸楚从何而来，无数的画面走马灯般从他脑海中一页页翻过，他自己就像是个局外人，看着另一个“自己”穿插在其中。
程铭紧抓不放：“听宋兄的语气，像是对长生有什么更深的见解，倒不如让小弟也听听，长长见识？”
“长生定，枯骨断，纷乱定此潭，夺魂去，独留患，百年不停船。”一连串晦涩难懂的话从宋宁嘴里冒出来，那话的语气，好似暮年的老人对床边的儿孙念叨自己昔日的事迹。
“长生，这又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被宋宁的突然转变所惊到，晃神间，程铭似乎瞅见宋宁对着自己邪魅一笑，可再看过去，宋宁面无表情，好像刚才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程铭已经在心里骂了周漪何止千遍百遍，你个小娘皮害死小爷了，这什么禁忌词管用是管用，可没必要这么管用吧，仿佛摁下了宋宁的开关，现在的宋宁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浑身上下散发令人不安的气氛。
“故事？”程铭干笑两声，宋宁也不看他，背手朝潭边走去，程铭别无他法，只能跟上。
短短十几步路，程铭感觉走得无比得慢，不断有人从他二人身边走过，可程铭发觉他与宋宁对这些人来说好似空气的存在，无论是谁，目光从没停留在两人身上过。
仿佛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墙，将他和宋宁与外界所隔绝！
越往潭边走，程铭心中的不安也越强烈。直到走到那条商帮拉起的那条线时，他再也忍不住开口说道：“宋兄，我看不要再往前了吧，免得坏了人家的规矩。”
宋宁置若罔闻，仍自顾自超前走，眼看就要走到潭边了，程铭顾不得其他，咬牙快步追上宋宁，路过刚刚拉起的那条线时，那几个伙计对他和宋宁看也不看，只当一阵风吹过。手中的刀剑对准黑水谭，似在等待什么。
宋宁毫不在意，走到潭边也不嫌脏，一屁股坐了下来，还拿手拍了拍身边，侧头说道：“程公子，来吧。”
程铭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可既已经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也有样学样地坐在宋宁身边，当看清宋宁手里的东西时，下巴差点砸在地上！
这这这这这，宋宁什么时候变出了根鱼竿来？！
“宋兄，你这……”
“嘘，”宋宁竖起指头挡在唇前，手腕轻轻一抖，渔线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坠落在潭中央，“别吓跑了小家伙。”
程铭识趣地闭上嘴，安心等宋宁的猎物上钩，不一会儿潭中就有了动静。
先是潭中央一圈涟漪荡开，仿佛水下有股力量敲碎了如镜的潭面，紧接着渔线噌的一下绷直，甚至有要将鱼竿也拖下水的势头。
宋宁冷哼一声，双手持竿，竟跟那股力量铆上了劲，一时双方都僵持不下。宋宁一边放线收线，一边不断拉扯，渐渐的，水下的动静越来越小。
“到底是个畜生。”宋宁说话的同时，将手中的鱼竿狠狠一提，程铭看到有团黑影就这样被宋宁从潭中拽了出来。
那团黑影被揪到潭边上仍是不死心，在地上活蹦乱跳，眼看又要蹦回潭中，宋宁哪会坐视不管，手掌探成爪状，朝胸前一拉，那玩意儿就这样被宋宁“吸”到了手中。
这时候，程铭才看清了它的真面目。
一身细密的黑鳞，瞳中好似有道裂开的石缝，指节大小的犄角在头顶上探出了头，上眉间有突起的肉块在两眼中间交叉，腹部还有几只细小的爪子。只是脑袋长得有点奇怪，越看程铭越觉得，就像是把头老虎的头强行跟蟒蛇的身子拼接在一起。
虎首？黑鳞？好血？避雄黄！
此刻被宋宁捏在手中，它还在胡乱挣扎着，同时发出类似于蛇的嘶嘶叫声。
“这，难不成……”程铭自己也没有察觉到自己语气的颤抖，是兴奋？还是恐惧？就是他自己恐怕也说不上来。
宋宁不以为然，非但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还饶有兴趣地伸出手去挑逗手中的小家伙儿。说道：“程公子你也知道？不过是条没脱胎的玩意。你要是脱了这层皮，也许我还怕你，现在在我手里，还不老实？”
后半段话明显不是对程铭说的，不过程铭毫不介意，因为现在他正在确定自己的记忆。
“蛟之状如蛇，其首如虎，长者至数丈，多居于溪潭石穴下，声如牛鸣。倘蛟看见岸边或溪谷之行人，即以口中之腥涎绕之，使人坠水，即于腋下吮其血，直至血尽方止。岸人和舟人常遭其患。”
错不了！这分明是一条还未化龙的蟒蛟啊！
据传蛟修炼一千米，便会“沿江入海化龙”，还有种说法，蛟在冰冷的水中潜藏五百年后，就能够羽化成为龙升天而去。黑水谭发生的各种骇人听闻的怪事罪魁祸首难不成就是这头蟒蛟？
不对，程铭刚提出这个假设，又被自己否定掉了，虽说都对的上号，但，但这家伙也太小了吧？！
没想刚想到这点，那被宋宁捏在手的小蛟就心有灵犀般扭过脑袋，对程铭嘶嘶叫着。
“小家伙还挺有灵性。”宋宁敲了下蟒蛟的脑袋，笑呵呵道。
“先生怎么称呼？”程铭吞了口唾沫，拱手道。
他也不是傻子，知道这宋宁多半是鬼上身了，不对，是魂上身了，看着是宋宁的脸，脑袋里可不知道装着什么玩意儿。
“程公子是不是在想，怎么我明明照着他们说的做了，结果倒好，我现在生死难保。还有这小兄弟脑袋里的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宋宁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笑容看上去人畜无害。
“这是个什么老妖怪啊……”程铭忍不住嘀咕道，宋宁倒不在意，一只手拍在程铭肩膀上，把后者吓了一跳。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更是让程铭张大了嘴巴。
“别相信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