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一千九十六章 越俎代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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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葡萄常的传人,一代料器大师常玉龄的丧事并没有办得很风光,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悄无声息,有些凄凉。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钱的原因,而是由常玉龄生前的社会地位和交际往来决定的。

  实事求是的说,牛主任在常玉龄的身后事上还是很大方的。

  鉴于常玉龄对于东花市街道厂的贡献,光治丧费就给批了四百块。

  此外还给家属发了相当于常玉龄半年的工资,都加起来,差不有两千块。

  这笔钱已经赶上国营大厂对于因公死亡,或因公致残的抚恤待遇了,绝对算得上优抚。

  更别说宁卫民还单独有自己的一份心意,他也给常家人送来了两千块。

  这里外里加起来就是四千块。

  这年头,这笔钱哪怕大操大办一场,那也够了。

  但问题是,常家的社会关系简单,没有太多的客人可招待啊。

  常玉龄本人,就为了守住常家料器葡萄的制作秘方,打年轻的时候就把自己给耽误了,这辈子终身未嫁,孤独终老。

  而老人在工艺品行业内的重要性虽然很高,委实属于京城料器行业的代表性人物。

  但却因为是民间艺人,却从没有在本行业内获得真正的认可,也没获得过拿得上台面的荣誉。

  反而因为同业相轻,一直被“官料大厂”刻意排斥和嫌弃。

  所以工美行业的相关组织对她离世的消息就没有丝毫重视,哪怕牛主任代表街道厂通报过去了,也没有溅起一丝的水花。

  至于常玉龄的亲属,虽然尚有一个侄子一个侄女。

  可如今这两家人都是从事基层工作的普通人,而且性情厚道,都是实诚人。

  那可想而知,来常家吊唁的都是什么人?

  除了常玉龄这院儿里的邻居们,也就是屈指可数的一些亲戚朋友了。

  更别说这日子口儿还赶得不巧,大家正要过中秋节,现在几乎所有京城的人家都满怀期待准备着过节团圆。

  这种时候碰上这种丧气事儿,谁能高兴?

  人家即便不会埋怨,常家也不免心生顾忌,怕遭人嫌弃啊。

  又怎么好意思登门当丧门星给旁人添堵?

  那么有些关系一般的亲友,能不通知,也就不通知了。

  就是宁卫民,哪怕他替常玉龄感到异常委屈,极力地张罗,非常希望牛主任组织街道厂集体吊唁。

  但牛主任衡量再三,从人情世故的角度出发考虑到具体情况,也没敢百分百的依从照办。

  顶多是把常家丧事的安排和消息贴在厂里,表示愿意吊唁与否,全凭职工自愿。

  所以根本就没什么必要在八宝山人民公墓租个灵堂,还要摆上菊花,供来人瞻仰了。

  说白了,在这件事上金钱无效!

  宁卫民既不能越过本家去,也确实超过了他的能力范畴。

  最后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带着自愧和无奈,眼睁睁看着常玉龄的遗体被冷冷清清的发送走。

  而且常家人对这件事也不愿意多耽搁,本着早办早了的原则,办得简单且快速。

  停灵仅仅一个晚上,第二天中秋节当天清晨,就让殡仪馆的车把老人遗体送到八宝山。然后经过一个很简单的告别仪式,就把人给烧了。

  烧完的骨灰,用骨灰盒装敛了,下葬在了一块小小的坟地里。

  墓碑矮小且不起眼,字迹草率也没有刻任何的名头,从此泯灭于那些密密麻麻的墓碑之中。

  至于参与整个发送过程的常家外客,除了代表东花市街道的牛主任,代表厂子的工会主席,以及得了葡萄常传承的宁卫民之外,也就只有康术德、张大勺、蒋三昌、邹庆山、刘永清,马开元,张崇明,吴玉宽,李宝善这寥寥数人了。

  说起来就连他们九人,其实与常玉龄原本也并不认识,没有多少的交情。

  完全是因为在坛宫参加了好几次宁卫民组织的活动和聚会才相识的。

  但就因为他们这些人基本同属老匠人,几乎相同的人生际遇,却让他们格外惺惺相惜。

  所以在得知常玉龄离世的消息后,他们都觉得无论如何也得送常玉龄这最后一程,这就都来了。

  而这对常家来说,无疑是一种颜面上的周全。

  只是也别忘了,就这几位的年岁也不小了,在这种场合下,难免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身上。

  而这无疑会让人心生“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伤感,导致这一天的生离死别更显得伤感和凄冷。

  不过即便如此,在这件事里,恐怕任何一个人,也没宁卫民所感受到的精神震荡大。

  从昨天到今天,宁卫民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心乱如麻。

  自打穿越而来,他过得志得意满,越来越有把握能获得完美的人生,再不会有人生遗憾。

  然而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一个凡人不可能完全把握。

  他就怎么也没想到,这辈子偏偏发生了最让他难以接受的遗憾,感受到了无法可想的无奈。

  他从没有经历过什么生离死别,聚散离合,这回经历过了。

  他从没有感受过人欲养而亲不待,这次感受到了。

  常玉龄老人用自己的悄然离世,教会了他什么叫人生苦短,再好的宴席也有曲终人散。让他明白了人生的本质不过是一场迎来送往。

  站在常玉龄的灵前,宁卫民默然检索着自己的灵魂。

  有种从未有过的触动、无奈、惶惑,茫然,让他重新质疑其自己的幸福,自己的满足,自己的活法。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很了不起,做的够多了,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做的还远远不够。

  可以肯定,金钱可以换来奢侈的享受,骄傲的满足感,但留不住那些易碎的珍贵,保不住那些不该消失的功德。

  痴迷于物质的获取让他迷失,让他没有了进取心,错失了回报常玉龄老人的最佳机会,他无法不从心里鄙视自己的混沌与愚昧。

  所谓猪油蒙心,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尤其看到这些参与葬礼老匠人们都已经垂垂老矣,想到他们这一生或许也会这样默默无闻的过去。

  他就更是意识到自己应该改变的契机了,如果不去做一些事情,他还会辜负更多的人。

  辜负对他倾其所有、不吝赐教的张大勺,对他同样信任、鼎力相助的刘永清和蒋三昌,甚至是与之情同家人、相依为命的康术德……

  总而言之,常玉龄的猝然去世对宁卫民影响很大,算是让他醍醐灌顶。

  所以安葬了老人后,哪怕常家人并没有安排丧事席,宁卫民也要越俎代庖在八宝山地铁站附近找了一家餐馆,张罗大家一起吃顿饭。

  当然了,吃饭肯定是其次的,他留人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说事。

  首先是这一天,为了常玉龄的下葬,宁卫民可是专门把老人当初交给他的东西都带来了。

  虽说老人是悄悄把东西托付给他的,可他不能真的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昧了,否则日后这些东西怎么来的,他说不清楚。

  而且他也觉得不好这么对待常家人。

  毕竟是人家的祖传东西,他一个外人凭白得了去,这事放他身上他也接受不了。

  怎么都显得理亏,就跟日后那种小保姆获赠遗产的事儿似的。

  再加上常玉龄虽然走了,但东花市街道的料器工厂还得继续生产呢,上霜的原料就得指望他来提供了。

  那么常家葡萄的秘方,也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回避的问题,怎么都得说清楚了。

  所以很有必要今天当着常家人和大家的面儿一起处理好。

  宁卫民都想好了,如果常家人要把这些东西都拿回去,他二话不说,立刻当面完璧归赵。

  要是常家人同意给他了,那他也必须做出一定的经济补偿,让在座的这些人看在眼里都能点头认可,这才是道理。

  或许有些人认为这么干是冤大头,明明是能够据为己有的东西,居然还要花钱买回来,傻不傻啊。

  如果放弃更傻,那可是未来能让人一生富贵的秘方啊。

  其实这么想的,只能说没见过钱,眼皮子太浅。

  可别忘了,宁卫民不是一般的小商人,而是志向高远的大商家啊。

  单指望常家的秘方发的这点财,他还看不上眼。

  哪怕目前,他能来钱的法子都太多了,他的产业铺开的面也太广了。

  如今领悟了“和”字诀,并把这点作为第一商业信条的他,才不会像大多数重生网文里那些主角做光吃不拉的貔貅,不择手段也要占有。

  更不会认为任何一种行业和技术不求进取,只要占据了先机,就能垄断所有好处,永远躺平挣钱。

  所以对他来说,真正重要的绝不是能否毫无成本地吞下常家的这点东西,永远占有料器葡萄上霜技术的专利。

  而是在于他能否取信于人,在京城工美行业里树立起人尽皆知值的好口碑,让这些顶级的匠人对他更加信赖,继续倾力相助。

  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在京城工美行业里占有更多的市场份额,持续不断吸引来更多的人才,靠着多种高级工美品类获取长久利益。

  说白了,他的胃口大到要图谋京城工美产业,而不是某一种品类的工艺品。

  他的大方其实不是为了常家,而是做给别人看的,这就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反过来,他要是为了蝇头小利丧失人品,实属不智,更是不值。

  甚至他也只有这么么一次机会能充分显示自己的光明磊落,过了这景儿就不是这么回子事儿了,没有私心也成了有私。

  那何去何从还用多想吗?

  无论于情于理于利,他都得这么办。

  果不其然,当宁卫民把常玉玲交给他的东西当众拿出来,诉说这些东西怎么到了自己的手里之后,举座皆惊!

  别说常家的人丝毫不知此事,对此局面瞠目结舌,其他人也都没想到会目睹这样的事。

  太奇怪了!

  谁都没想到宁卫民明明受了老人的馈赠,可当老人真的过世了,当面要居然还给常家人!

  这岂不是天下奇闻!

  但也正是因为这光明磊落得如同“圣人之举”,宁卫民的人品一下子就立住了。

  没人相信他说的是瞎话,没人认为他要巧取豪夺。

  反而那些老匠人众口一词的称赞他厚道,就连常家人也没有想把东西讨要回来的意思。

  毕竟这一次出殡,宁卫民怎么对待常家的,已经大大超过了他们的期望值。

  人家现在又是当众主动拿出来的,早就占据了情理的高地。

  而在众口一词的赞赏下,他们要伸手,却显得市侩理亏,分明是要违背逝者的意愿了。

  于是常家人也不愿担待上贪心反悔的罪名。

  都说姑奶奶既然给了出去,那就这么办好了。

  反正他们常家人也不打算再做这一行了,对子女后人期望,现在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今后希望常家能出落几个医生、工程师唔得呢。

  而这么一来,那接下来可就好办了。

  不管常家人想得是对是错,今后日子长了会不会又有反复,反正眼下是好达成共识了。

  宁卫民就又摆出来了当初曾经跟常玉龄提及的物质补偿条件,为了西太后御赐给常家人的这个翡翠扳指出价一万元。

  而且同时还拍胸脯作保,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即便是常家把秘方送给他了。

  可只要自己还在卖葡萄常的料器葡萄,那么每年常玉龄的忌日,他都会给常家一万块的分红。

  就这两个条件,再度博得了在场人等的齐声喝彩。

  要知道,宁卫民答应的这可是每年一万啊。

  在此时看来,如果他说到做到,哪怕常家两家人今后什么不做,都能过上吃喝不愁的富裕日子了。

  这谁不羡慕?谁不佩服?谁还挑的出不是来?

  这还不算,随后宁卫民还紧接着来了一手在旁人看来最为豪气,但其实也是最损的举动,以安常家人的心。

  他当堂就用纸笔写下了文书,与常家人签字画押,并请在座的其他人做个见证。

  于是这一下子,白纸黑字落到了实处,别说常家人感激涕零,再无不信之理,也没了日后找旧账,反悔的可能。

  哪怕是街道厂的负责人牛主任,看到这一幕心里觉得别扭,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毕竟他是出不起这个价码的,不可能代表街道厂承诺这样的条件。

  而且人品嘛,宁卫民即使在他的心里,那也是伟光正的形象。

  说到底,双方合作这么久了,他死活不相信宁卫民会突然变得自私,对街道厂做什么不利的事儿。

  那既然如此,宁卫民花钱买了秘方不就无所谓了吗?就这么地吧……

  总之,这事儿就这么敲死了。

  对宁卫民而言,他花了并不是很多的几个钱,换来了最安心的结果。

  既对得起常家的后人,今后也在料器葡萄的秘方上占据了充分的主动。

  更重要的是,这小子还又一次当众显示了自己的清白,买到了人心所向。

  所以当接下来,宁卫民再抛出第二件事,一个更加没有私心的由衷建议后。

  此举不但让他的威望达到了顶点,换得了这些老匠人们的真心佩服和无限感动。

  而且从此更让他的名字成了仁义无私的代号,在整个京城的工美行业如雷贯耳。

  甚至连宁卫民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今天的这个举动给自己的前途扫荡平了多少的障碍、今后会有多少身怀绝技的老艺人、老匠人,冲着他的“圣人”之名,主动来投奔其麾下,寻求合作的。

  总之,这一切都源于他今天在常玉龄灵前所受到的触动,当众的这番表态。

  “牛主任,在座的各位老师傅们。常玉龄常师傅今天走了,我很难过,你们也难过。我琢磨着,常师傅地下有灵,一定希望咱们大家过得好,早点把这件事迈过去,开开心心的继续生活。但是,我也得说,有件事我心里怎么也过不去。”

  “常师傅这么有本事的人,不该是这么一个冷冷清清,默默无名的结果啊。以常家料器葡萄对京城工美行业的贡献,她理当得到业内同仁的尊重与重视。常师傅的本事和知识都是无数代人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理所应当被所有的业内后辈学习,发扬光大。可惜了,没人识货。如果常家的手艺今后随着常师傅消亡,这比常师傅人离世,无疑更让人遗憾和痛心。”

  “还有在座的各位,勤行的张师傅,做料器的蒋师傅、邹师傅,做仿古瓷器的刘师傅,做绢人的马师傅,花丝王传人张师傅、做宫灯的吴师傅,木器行的李师傅,还有我自己的师父,您几位哪位不是有真才实学的能人?各位的一身本事几乎全是咱们祖辈智慧学识的结晶。可惜就因为时代的变故,在当前这年头,咱们的手艺偏偏显得不合时宜,一概都得不到社会的重视和承认。”

  “说实话,我真替各位不值。在我心里,这不正常啊。因此我怕啊,我怕不知多少年之后,始终未能等到社会重新发现各位的价值,各位的知识和本事就淹没在了时间的缝隙里。就像常师傅这样。我们总得留下点什么给后人吧?所以我就想啊,能不能想些办法,尽可能把各位本事留下来。哪怕只是些照片和文字,或者是影音资料呢。一切费用和出版发行的手续,都包在我身上,我就不知道大家愿意不愿意受这个累,会不会觉得麻烦……”

  此言说罢,或许是因为太过惊人,一时并没有获得任何响应。

  反而让在座的这些老艺人们面面相觑,彼此望着。

  他们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毫无疑问,这恐怕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收益也许丁点没有,耗费的金钱倒不是小数目。

  这件事要真着手去办,那不知道得耗费多少时间、精力和金钱。

  宁卫民真愿意为了大家出这么大的血,办这么大的事儿?

  不会是一时意气用事吧?

  所以直至半晌过去,还是康术德来发问,确认此事。

  “卫民,你……这是要为各位师傅树碑立传?”

  “是,可以这么理解。”宁卫民答得认真且坚定。

  “那你可想好了,这事要是大家答应伱了,可不能半途而废,让大家空欢喜一场。”

  “您放心吧,我是您徒弟,您还不了解我吗?我绝不会丢您老的人。”

  而这一句,终于让几桌席面骚动起来,直至整个饭馆轰然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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