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如何，国人间的骚动暂时被控制住，于是乎，周公御说得以继续卜筮周王胡的谥号。

　　周公御说朗声道：“猛以刚果，果而敢行，谓之威也。卜谥周威王！”

　　这是个平谥，卜筮的结果依旧是——凶。

　　周公御说摇了摇头，继续道：“德一不懈，平易不訾，谓之简也。卜谥周简王！”

　　这还是个不痛不痒的平谥，结果仍然是凶。

　　周公御说的额头上流下了豆大的汗珠，只剩下最后一个平谥了，周公御说心中默默祈祷。

　　“小心畏忌，知难而退，谓之僖也。卜谥周僖王！”

　　凶！

　　所有卿大夫面面相觑，莫非这就是天意？

　　国人们开始再次喧闹起来，他们甚至开始庆祝——早知道老天爷要让周王胡注定得个恶谥，刚才倒是没必要骚乱闯关。

　　周朝自武王伐纣开始，历经两百多年，此前一共十位先王，从来没得过恶谥号。如果此次卜筮恶谥的结果为吉，那周王胡可是有史以来首位收获恶谥的君王。

　　周公御说的声音有些发颤：“致戮无辜，言路阻塞，谓之厉也，卜谥周厉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太祝和太卜卜筮的手都在颤抖。

　　卜筮的结果终于出来，空气都凝结了一般——大吉！

　　周公御说瘫软在地，召公虎赶忙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他。

　　“天命难违，天命难违也！”

　　天阴欲雨，年底的闷雷十分反常，祖庙里卿大夫们的黯然神伤，同祖庙外国人的欢欣鼓舞，形成极其强烈对比。

　　这无疑是国人的胜利，同时，更是周王室和众卿大夫的奇耻大辱。

　　厉，最终还是成为了颇具悲剧色彩的周王胡的谥号。周厉王姬胡，就这样被记入了祖庙的牌位，也载入史册，成为第一个拿到恶谥的周王。

　　即便有识之士都为其扼腕叹息，这个谥号并不公允。即便周厉王姬胡晚年酿下大错，但是他文治武功的前半生，却怎能如此轻易被抹去？

　　柩谥之后，便是卿大夫们作诔诗的环节。然而，国人们对这种形而上的歌功颂德并不感兴趣，他们得到满意的周王谥号后，大多都兴高采烈地离开了。

　　祖庙一下子冷清下来，安静地让人有些不习惯。

　　方兴望着四散而去的人群，道：“看来，国人们这回算是心满意足了。”

　　兮吉甫道：“不错，周厉王的谥号，够他们好好出一口气了。”

　　方兴的心情顿时变得很沉重，他和周厉王有过短暂相处，得知他大有无法言说的苦衷。然而，他的功业和雄才却因为“专利”政策造成的国人暴动所湮没，倘若周厉王泉下有知，也许会喊冤不迭。

　　兮吉甫道：“国人鼠目寸光、只看眼前——他人对己有恩则忘之脑后，他人对己有仇便铭记于心；自己对人有恩则念念不忘，自己对人有仇则云淡风轻。乌合之众，难伺候得很哪。”

　　祖庙里，卿大夫纷纷掩泣，方兴依稀看到了祖庙中的两位王子——太子静和王子友，前者的眼里充满了怒火和不甘，太子静很愤怒。

　　然而祖奠的仪式还要继续，声乐大起，鼓乐齐鸣。古代祭祀中奏乐的宫廷乐师皆由盲人担任，名曰“瞽蒙”。

　　在压抑的编钟声中，瞽蒙开始背诵记述周厉王事迹的诗篇，声音悠长凄凉，听着就像是招魂的音乐，如泣如诉。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无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柔远能迩，以定我王。

　　…………

　　民亦劳止，汔可小安。惠此中国，国无有残。

　　无纵诡随，以谨缱绻。式遏寇虐，无俾正反。王欲玉女，是用大谏。”

　　瞽蒙唱罢，余音绕梁。

　　安静，极度地安静。不管是祖庙内，还是祖庙外，都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这篇诗佶屈聱牙，方兴只能听懂一些意思，但是他能判断地出来，这首诗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怀。

　　兮吉甫抚掌赞叹道：“太保大人的这首《民亦劳止》，掷地有声，余韵悠长，佳作，佳作！”

　　方兴有点吃惊：“什么？这是太保大人的诗作？”

　　兮吉甫道：“这首诗大有来头，将近有二十余年。太保作此诗以劝说周厉王修生养息，说人民已经很劳苦，要以京畿为重，抚爱国中百姓，使四境得以安定。

　　“再者，太保又劝说厉王不要受那些奸狡诡诈之徒的欺骗，听信他们别有用心的谗言。然而周厉王没有采纳太保召公的劝告，一意孤行，推动专利，最后功亏一篑。”

　　方兴不禁连连点头：“此诗结构严谨、句式整齐，没想到太保大人竟有如此文才。”

　　兮吉甫道：“太保大人苦劝厉王无果，怆然写成此诗。国人暴动之后，国人念太保体恤民劳，这才拥戴他和太师周公共和行政，暴动平歇。”

　　方兴心里不是滋味：“今日安排诵太保这首《民劳》，莫非是希望通过此诗感召国人，替周厉王的行为做一个检讨不成？”

　　还没来得及他多想，紧接着，瞽蒙开始吟诵第二首悼诗：

　　“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

　　国步蔑资，天不我将。靡所止疑，云徂何往？……

　　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

　　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苍。

　　……”

　　整整十五章，洋洋洒洒，瞽蒙诵唱了三遍，曲调幽婉，凄凄惨惨戚戚。闻之者不禁潸然泪下。

　　兮吉甫道：“这是芮伯良夫的遗作《桑柔》，十四年前，此诗也是脍炙人口，在镐京城内人人能传诵。”

　　“芮伯良夫又是何人？”

　　“他乃芮国的国君，国人暴动前，他在周王室担任大司徒的要职。”

　　“这么说，他是大司徒虞公余臣的前任咯？”方兴想到虞公，有些不以为然。

　　“虞公岂可同芮伯良夫相提并论？芮伯良夫担心周厉王为荣夷公和卫巫蒙蔽，冒死两次上谏言，言辞犀利，没有给周厉王任何面子。周厉王奖赏了芮伯良夫，但是却没有疏远荣夷公等人，最终芮伯良夫愤然辞去司徒之位，拂袖归国，也幸运地避开了国人暴乱。”

　　方兴道：“我看国人们听到这首诗，仿佛颇受触动。看来，芮伯良夫在国人中威望颇高？”

　　兮吉甫道：“正是！芮伯良夫离开镐京之时，闻听国人暴动的噩耗，这才忧愤而作此《桑柔》之诗，斥责国人矫枉过正，甚至把暴乱的国人骂作蟊贼。

　　“一时间，这首诗作传遍了镐京城，国人深受感召，暴乱也渐渐平息。没多久，芮伯良夫就悲恸过甚去世了，死后，他更是得到了国人们的哀悼。”

　　方兴道：“看来，卿大夫们用心良苦，他们想渲染悲情，以削减国人对周厉王的不满，是个很不错的策略。”

　　兮吉甫若有所思，道：“诚然，今日吟唱这首尘封十四年的忠臣遗作，的确也是要给来者不善的国人们一个提醒。既然周厉王的功过是非，已经用‘厉’这谥号盖棺定论，那么也是时候同过往作别，到了拥立新王、整顿朝纲，并重塑先王之业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