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兵不厌诈真假调虎策扼大江伉俪同心
二月中旬,哨探传报,金兀术率军押着船队沿运河而来,前后绵延数十里。岳飞当即进驻常州,命各部散开轮番袭扰,令金兵一夜数惊,疲惫不堪,白日走路也迷迷糊糊,全没了初返时的精神。之后寻机歼敌,取得四战四捷。金兀术大恨,想要停下来进剿,又恐找不到踪迹,白白耽误了时日,只好在夜宿时增派巡哨。结果数天下来,巡哨的金兵不断遭袭,累计折损了数百人。金兀术无计可施,唯盼快些过江,把大军及掠获平安带回。
二月底,金兵终于来到运河口,在镇江至丹徒一线,背江扎下连营。兀术立于镇江城头东望,看到长江在此处弯成弓形,营盘前面的一溜旌旗恰似弓弦,猎猎飘扬甚为齐整,不由松了口气。暗想此等部署无懈可击,凭你岳飞诡计多端,我只不理,你又能如何于是下令尽快寻船,准备过江。
这天午后,金兵刚用过饭,正扎堆晒着太阳,懒洋洋地打瞌睡。突然间,数百骑兵从东边一里外的高岗村冲出,眨眼功夫便扑到右军辕门,举刀杀了进去。那高岗村里的百姓早已走光,上午还有金兵进去寻过干柴,卸过门窗,却未察此村东南有条旧河道,宋军正是循着河道悄然而来。就在金贼惊慌奔窜时,冲进来的骑兵迅速散开,挥刀便砍。杀过一阵后,徐庆喊了声“撤”,眨眼之间,三百骑兵驰出大营,如同旋风相仿。副都统赛剌大怒,叫上前部骑兵便追了出去。都统当海在帐中得知,觉得事有蹊跷,恐赛剌有失,急命所有人上马,紧紧跟上。这些日子,夜夜遭袭,赛剌被扰得头昏脑胀,早已将肺气炸,如今才扎下营盘,宋军又大白天来袭,杀完了人就跑天底下哪有这等事赛剌怒目圆睁,一马当先,不断挥手招呼。眼见宋军下了河道,也不多想,追至岸边,身子一仰便冲了下去。众金兵紧随其后。行不多时,一声火铳炸响,两岸立起无数弓弩手,乱箭如雨点般射下。赛剌惊醒,急令后撤,然而为时已晚,就在他扳过马头的当口,一箭飞来,正中脖颈,当场坠地身亡。此时众金兵在河道中藏无可藏,躲无可躲,又跑动不开,全然成了箭靶。半寸香后,当海驰下河道,听见火铳响起,情知前面中了埋伏,一时摸不准来了多少宋军,忙传令停住。过不一会儿,约有百余骑兵逃回,告知遭遇伏击,遂命大队上岸,前往解救。及到得跟前,宋军已然撤离,唯见远处扬起一片烟尘。当海犹豫了一阵,不敢去追。往下看时,人马夹杂横卧,呻吟之声不绝于耳。时候不长,有人上来禀报,副都统赛剌及二百多人已经阵亡,其余一千多人中箭,轻重伤皆有。当海一阵心慌,不知回去如何交代。正往上抬人时,兀术和韩常率军赶到。原来二人接报,顿觉可疑,忙叫上左军匆匆赶来。这会儿看见白花花一片翎羽,不禁大怒。及问过当海,得知是赛剌擅自追击后,只气得跌脚发昏。回到镇江衙署,亲兵拿来一把翎箭,兀术看时,皆是己军所用,便再也坐不住,一迭声拍案大骂。韩常在旁劝慰道:“这是岳飞无隙可乘,才上门相激,其意是要将咱拖住。眼下第一要务是过江,还望殿下三思。”金兀术脸色铁青:“岳飞也太猖狂了竟然大白天袭营,这要传扬出去,还不让天下人笑死”
韩常语带无奈:“岳飞是和咱摽上了看来一日不过江,咱们便一日不得安生”
“不行不能只想着走前队过了江,后队呢”兀术想起乃兄在李固渡首尾难顾的遭遇,咬牙切齿道,“不将岳飞剿灭,咱甭想顺顺当当过去”
韩常想了想亦恨:“咱们十几万大军,就这么让他追着打,也太窝囊了可岳飞来无踪,去无影,比狐狸还狡猾,上哪去找他呢”
兀术两眼闪动幽光,停了一会儿道:“他离得不会太远,不然何以说来便来只要多撒出哨探,定能寻到他踪迹”
韩常点头:“也好,咱就横下一条心,先除去这个祸害”
两日后,兀术接报,在东南三十里处,发现宋军营盘,背靠练湖,东挨运河。虽不见挂旗,但定然是岳飞军无疑。兀术对着地理图,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怎知是岳飞军”哨探躬身回答:“那营盘里好几处拴着战马,足有六七千匹。”
“大约有多少人”韩常问。
“我们几个算了算,总有两万不止。”另一个道。
“周围地势呢”兀术抬起头。
“回大帅,除了练湖、运河,周围都是农田,一马平川。”
兀术让人退出,然后对韩常道:“咱的船都挤在丹徒的运河口,岳飞紧挨着运河扎营,莫非是想从水上袭我”
韩常摇了摇头:“沿途的船都被咱收了,练湖不过指甲盖大小,能有几条船”
兀术背手转悠起来,然后走回图前低头看了半晌,慢慢露出一丝狞笑:“不管他打得是什么主意,在平川之地扎营,却是犯了兵家大忌我看他是占了几次便宜,得意忘形了”
韩常面带疑惑:“别是岳飞引诱咱吧”
兀术仰头想了一会儿,鼻子一哼:“引诱就算他是引诱,又能怎样”说罢转身,“明日长途奔袭,一举将岳飞剿灭”
“殿下,还当小心才是”
“机不可失,大不了也就是扑空,白走个来回。我倒要看看,平地之上,他还能施展出什么诡计”
当日晚,兀术召集众将,将上述决心说了一遍,然后悬赏道:“不论何人,但有能生擒或斩杀岳飞者,官进五级,赏银绢万两匹,美女十名”众将亦对岳飞恨之入骨,听见此话,个个擦拳磨掌,纷纷请为先锋。兀术随之部署,命阿里、蒲卢浑第二天早上率一万骑兵先行,绕至练湖西南,堵住岳飞逃路;自己亲率四万马军随后出发,从北、西两面同时围上,然后合力聚歼。最后严令步军看护好伤兵、船只,加强防范,不得擅离大营。众将接令而去。韩常担心道:“岳飞多谋,如今分出一军,该不会有险吧”
金兀术往座后一靠:“你多虑了。此番剿灭岳飞,我军有三利:人众之利,突袭之利和地形之利。尤其是地形岳飞背靠练湖,东挨运河,把自己围了少半圈,岂不是自寻坟墓至于险嘛,阿里、蒲卢浑的一万铁骑到了,咱这边四万大军也到了,何险之有”
第二天一早,阿里、蒲卢浑率部先行。三刻后,兀术大军出发。见韩常似有疑虑,遂开口道:“此战万无一失。只要前面堵严实了,岳飞插翅也难逃脱。除非他是神仙,能掐会算,事先跑了。不然的话,今天就是他的末日”说到这儿,兀术停了停,“我已想好,只要除了这一害,咱便留下来,和杜充一起镇守建康,等暑夏一过,咱们全线南压,把赵构赶进大海,让他寻个岛,自家去称王吧”
韩常点了点头:“果能如此,再好不过了不过我总觉得不对,岳飞精明过人,怎会驻扎在这等困厄之地”
兀术一笑:“我看你是让岳飞算计怕了其所以选择此处,为得是方便取水,做饭饮马。他以为咱们急着过江,无心他顾,因此生出骄惰。退一万步,咱们最多也就是白跑一趟,何损之有”
韩常总觉得这是岳飞有意引诱,本想再次提醒但实在想不出这等引诱所图为何。转而又思兀术的话,也确有道理,便不再言语。
这边金骑才走了半炷香的功夫,董先便领着一队士兵大摇大摆地来到金营前,不远不近,一溜散开。之后又来了二百多辆骡车,上面载得满满,排成长长两列。值营的金兵莫名其妙,忙进去禀报。不一刻,大队金兵涌出,摆成阵势,刀枪晃晃,好不齐整。金将端详过去,但见一里开外,骡子已被卸走,车上不知装着何物;后面不远,有士兵在摆放大鼓,看也不看这边一眼,不由莫名其妙。再往远处瞭望,旌旗招展,影影绰绰,四下皆有队伍,由是将心提起,猜不透是何用意。因兀术有令,须以看护大营为要,不得轻易出离开,遂不敢妄动。董先见布置好,便让击鼓,接着站立的士兵陆续走到车前点火。那车上装满了柴草,下干上湿,伴着震天的鼓声,转眼便冒起浓烟。金兵先是奇怪,由于看不清烟后动静,又开始心惊,人人握紧刀枪。然而干等了半天,除却鼓声浓烟,并未见有什么奇谋妙计。于是个个伸头瞪眼,如同小鬼看戏一般。
却说兀术才走出十多里,忽听身后一迭声喊道:“不好了,大营起火啦”原来金骑拉得足有十多里长,后面的人听到鼓声,转身张望,不由惊叫,很快传到了前面。兀术回头看时,果见大营处浓烟腾起,足有一里宽,翻卷着直上天际。当即道了声:“不好中贼调虎离山之计也”于是下令后队改前队,疯了般往回狂跑。或言有六万步军守营,足可称牢固,如何这般焦急盖抢来的渡船靠在江边,载物的货船却挤在运河口岸。为防岳飞来袭,已分出两万金兵驻扎在运河东岸;留在西边大营的,乃是金、辽、汉混编的四万步军,另外还有六千多伤、病兵。岳飞胆大包天,几百人都敢闯营,何况是这会儿兀术越跑,心里越火急。此番南下,已然走了康王,倘然大营再被端,所掠之物被付之一炬,过江为的甚损兵折将又为的甚正穷极之时,眼睛忽然露出狐疑,接着两腿一松,坐骑慢了下来:难道岳飞真敢袭我大营别是他的诡计吧然而浓烟滚滚却是不容置疑,于是复将马镫一磕,跟了上去。待浑身湿透来到大营前,不禁目瞪口呆:眼前除了几百两骡车的炭架仍在冒烟外,并无半个宋军人影儿再望向营门,士兵站立,旗帜飘扬,全然无事。楞怔片刻,心里忽地翻江倒海才说调虎离山,果然调虎离山中贼虚虚实实、声东击西之计也想罢恶气上冲,眼前一黑,栽落马下。众亲兵慌忙跳下,过来将人扶起,掐人中揉心口一通忙碌。过了片刻,兀术将眼睁开,勉强抬手,朝南指了指。韩常上前道:“殿下且回营歇息,我去救阿里,还来得及。”兀术听到“救”字,两眼发直,嘴唇动了动,之后身子一软,急昏过去。韩常命人将大帅抬回,接着下令火速回转。只是这时的金兵,一个个满脸汗水,战马的脖子也湿漉漉的,哪里还有什么“火速”
再说阿里、蒲卢浑率军来到岳飞大营西南,侧对练湖,才刚摆开,一骑忽至,看时却认得,乃是去年被俘的孛堇留哥。阿里不由愕然。留哥上来道:“岳飞要我带口信,说是北路大军已回,要将军下马投降,不知是何用意”阿里听罢呆愣:可是大白天闹鬼岳飞怎知我来,又怎知大军已回,还劝我投降正懵然间,猛听号炮连声,接着西边涌出无数旗帜,杀声响彻云天,无数步军朝这边冲来,那气势,似要将他压入河湖之中。蒲卢浑不禁失声:“果然有埋伏也”这时岳飞营中号炮再响,之后烟尘腾起,无数骑兵排山倒海一般,齐举刀枪杀来。阿里原本还心存犹豫,到了这一刻,哪里还敢指望兀术,大叫一声:“中贼计也,快撤”调过马头便往南跑。众金兵早已心惊,见状匆忙跟随。张宪、王贵领着骑兵并不十分紧追,只在后面驱赶。岳飞见敌已就范,遂带着步军回转收拾营房,之后从容离去。
阿里和蒲卢浑拼命打马,跑在最前,过练湖后往西一拐上了土道,沿着来路往回狂奔。两刻过后,渐向北转,二人方松口气。又跑过一段,见前边有座村庄,离着土道不远,不觉将心提起。由于另一边是水田,下去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所幸并无动静。此时万余马军已前后拉成长长一线。就在大队过了将近七成时,右营统领郝晸率军从村里呐喊杀出,将后面的金兵逼进了水田。那战马在泥泞中撒不开蹄,岳军士兵散开扑上,一阵厮杀过后,无数金贼落马成鬼。此时张宪、王贵率军赶来,从路上往田里一兜,围住了一千余骑。金兵见突出无望,只好下马投降。张、王二人并不管俘虏,继续往前追,一路之上,又杀了百余从田里逃出的零散金骑。
阿里这时已转至西北,回头看了一眼,不由恶怨顿生,万般难解:明明是来围剿岳飞的,结果险被岳飞所围,现在又眼睁睁看着后队被截杀这他娘打得是什么仗好端端的,大帅为何不来,使自己成了孤军正恼恨时,土路接入一条南北向的官道。左前三角地中间,立着一小小驿亭,旁有几株大树,遮护着一口水井,亭上匾额书着“清水亭”三字。他来时见过此亭,这会儿虽然又累又渴,却不敢停下。待跃上官道后,继续打马。才跑不远,望见前面两边的稻田里,稀稀拉拉,不少人弯腰忙碌着,延续有一里多长,由是大惧,对蒲卢浑道:“这些人不跑,也不抬头,必是宋军无疑,你我要小心。”说罢抽出刀,令亲兵上前,把自己和蒲卢浑护在中间。
水田当中,牛皋头戴破斗笠,将双锏藏在垄内,头不时抬起,瞄着金骑隆隆驰过,心里好生惋惜。昨日议兵,他提出兜头拦住,然后与骑兵围歼。岳飞不许。问原由时,张宪把话接过:“倘然如此,贼必拼死以求生。咱们新兵占了一半,敢上的都是老兵。照这么打,还不把老本拼光了”他想起岳飞“老兵是宝”的话,便不再坚持。这会儿他不时瞭上一眼,算着后面还剩多少。时候不长,估摸已过去了七成,便再也按捺不住,大吼一声冲上,抡锏便扫。那被打断腿的战马猛然仆地,将上面金兵掼出两丈多远。这时锣声响起,两边稻田里的“庄稼汉”纷纷抄起兵器,呐喊着扑上。一时间,金兵纷纷落马,被杀死的也不知有多少。后面的金骑见了,一扳马头下了官道,开始四散逃窜。牛皋哪里肯放,大声叫喊堵住,于是稻田里展出一幅步兵追杀骑兵的罕见场面。不多时,后面追兵赶到,拉开大网包围,然后逐渐收缩。那金兵跑了大半个上午,人马皆疲惫不堪,已无力再战,只稍作抵抗便弃械投降。少数漏网的拼命打马,趟过泥水复又踏上官道北逃。张宪见了,急领二百余骑追赶,又陆续斩杀了百余人方回。至此,在清水亭前后一十五里的路途及水田里,到处卧着金尸,被宋史载为:“清水亭,又大捷,横尸十五里。”此役,共毙俘敌三千余,其中生擒万户少主孛堇一名,缴获战马两千八百余匹,而己方伤亡仅几十人。事后围坐评点,不少将领遗憾,道一开始就把金兵围住,必能就地全歼。岳飞解道:“从镇江到练湖不过三十里,金骑半个时辰便至。兀术欲置我军死地,所派堵截之兵必是精锐。你们想想,以我军之力,短时可能将之全歼被围之敌有救兵可期,必拼死搏杀,断不肯降。倘敌大军至,我军被缠住,步兵、伤号可能撤下退一步说,就算将之全歼,我军伤亡亦不会小,这往后的仗还怎么打圣上要我军会合韩世忠,阻敌过江,还怎么完成大家仔细想想,个中道理自能体会。”王经这时伸出一根手指:“诸位,还有一条。朝中那些人,只会数兵员,倘把人拼光了,也只虚夸你两句罢了,过后谁个睬你又找谁去要抚恤,要补充”众将听了,无不点头。
将午时分,阿里、蒲卢浑逃归大营,之后又零星回来一些,查点人数时,整整去了三成。尤其让阿里悲伤的是,不见了儿子。兀术听后,目光黯淡,脸色极其难看。韩常见状摆了摆手:“先去歇着吧。”待人走出,兀术有气无力,喃喃道了句:“大金之患,莫过此人,其若得志,吾辈永无宁日矣”
在镇江与建康之间,绵延着近百里的山岗土岭,宽宽窄窄约在二三十里不等,其间有不少村落,极适藏兵。岳飞率军进入后,见中段有座老人峰,前面甚为开阔,又有村庄,便暂且驻下,观敌动静,以备再战。过了两日,探报金军防范甚严,白天巡哨成群结队,夜里梆声此起彼伏,镇江府城门不等日落便关闭。岳飞听罢,遂暂时放手,依高宗嘱托,准备去江阴寻找韩世忠,商议阻敌北归之事。临行前,想着拖带金俘甚为不便,于是唤来董先,命其率部将之解往越州,向圣上献俘。之后又找来张宪、王贵,让二人代理军务,用新缴的战马将老弱换下,交由副军做训练用。待诸事安排完毕,便带上几名亲随,一身便装往江阴而去。
自杜充丢弃建康,韩世忠便率军退至江阴,每日借酒消愁,叹息不已。那韩世忠本是延安府人,在家中排行第五,自幼争强好胜,尤喜拳脚,少年时混迹于坊间街头,被人称为“韩泼五”。十八岁那年应募从军,挽弓骑射,颇有勇名。崇宁四年,西夏侵扰,韩世忠随军征讨,斩敌驸马监军,升为偏将。宣和二年,江南方腊起事,占六州五十二县,朝野震动。韩世忠跟随进剿,过关斩将,被誉为“万人敌”。后方腊兵败潜至睦州1清溪峒,诸将莫能寻觅,韩世忠问山野村妇得知路径,领数人攀上,将藏匿于洞窟中的方腊生擒。回返时恰遇辛兴宗提大兵至,强把人带走,功劳转归他人。本军统制杨惟忠知晓后,为其力争,遂晋为武节郎。之后带兵剿匪,屡立战功,官迁武节大夫,继而团练使、防御使、观察使、承宣使,一路顺风顺水。后在苗、刘兵变中立了大功,更是荣加两镇节度使,授职御前左军都统制。
夫人梁红玉见丈夫每日愁眉不展,便劝解道:“将军既有报国之志,还须等待报国之时。去岁金兵乘胜过江,气焰正炽,锋芒正锐,将军若战,一无地利之便,二无人和相应,岂非以卵击石如今暂避江阴,正可养精蓄锐,以候时机到来。”那梁红玉本为将门之后,自幼不爱胭脂,偏好刀枪,更兼着头脑聪慧,翰墨皆通,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后枢密使童贯调集各处军马征讨方腊,祖父、父亲因贻误了行程,同被斩首,又祸及家眷,被充为京口官妓2。半年后,征讨大军北返,镇江地方官员设宴,梁红玉等奉命歌舞助兴,才有幸结识了生擒方腊的韩世忠。把盏之时,见世忠生得身姿伟岸,气宇不凡,天生一副统兵将军模样,便萌生寄托之意,忍不住含泪将身世相告。那韩世忠乃性情中人,听罢细看红玉,杏眼风眉,乌亮的发髻高高绾起,妩媚中不乏英气,感伤时更堪怜爱,鬓渡桃腮,含泪凝睇,真个是命蹇美人,便生出丈夫豪情,一把拉过,揽入怀中。之后以军功换其脱籍,娶做了第二夫人。那梁红玉果然非同一般女子,苗刘兵变时,怀藏太后懿旨去寻丈夫。后世忠杀进杭州,平息叛乱,夫妻双双立功,韩世忠恩加两镇节度使,梁红玉荣封安国夫人,世人无不羡慕称赞。此刻听了夫人一番话,韩世忠抚其手道:“你说得这些我如何不知,只是身为朝廷大将,临敌未战先退,朝中那些谏官怎肯放过怕是将来要秋后算账啊”梁红玉道:“那也是没法儿的事,老天爷睁着眼呢,又不是你一个”说罢看着世忠,“你且想想,要是把满朝武将都罢了,难道让官家自己去带兵打仗不成我在太后身边时见过皇上,这里头明白着那”说罢戳了下丈夫的胸口。世忠听后稍觉宽心。过了几日,中使带来高宗诏书,韩世忠展开读过,以拳击案道:“吾若不斩杀金贼,以报圣上冀望之恩,势不苟活于天地之间”原来诏书中提到了张俊明州抗金之举和岳飞连战连捷之事,并告知已命两浙宣抚使周望、右军都统制张俊、后军统制陈思恭及岳飞各提本军北上,同他一起,会歼金军于江左。因他有水军,许不受周望节制。末了道:“卿向负勇名,奈何一避再避,自甘他人其后焉然朕知卿,必有良策,使兀术不能逞志耳。望卿振奋建功,朕日盼捷音。”转过天,韩世忠击鼓升帐,命前军进驻青龙镇3,中军进驻江湾4,后军进驻海口5;一俟金军返回时经过,便予迎头痛击之后接报,兀术改走运河,遂亲率八千水军及两千步军赶至镇江,将大小百余艘战船排列于焦山前,牢牢守住运河口。那焦山乃是江中岛,处在运河口上游,金兵若过时,正可将之拦截于大江之上。一切安排妥当后,韩世忠领着一队人来到江阴军西北的通惠镇,迎候周望等人前来会商。
这日上午,世忠正坐在小院中观看绿柳新枝,亲随进来禀报:建康宣抚司护军统制岳飞求见。韩世忠动也不动,嘴里道了声“让进来”,继续仰头上看。岳飞迈步进院,见一人身着赭色斜领锦袍,头戴粉青抓角巾,脚下一双祥云护头皂靴,侧身靠在椅上,煞有介事地望着柳梢,便道了声:“建康宣抚司护军统制岳飞拜见韩制使。”韩世忠转过身,上下看了看:“你就是岳飞幸会幸会。嗯,像个带兵的。来人哪,看坐”待人坐下,又盯着看,见岳飞仪表堂堂,气宇不凡,便开口道:“我已来了七八天,今日才得相见,不容易呀”岳飞听有责怪之意,遂将两手一拱:“在下半个月前便来,只是与金兵见了几个小仗,因此延误了时日,还望制使见谅。”
“这个嘛,我都听说了,没什么见谅不见谅的。不过”韩世忠将身离开椅背,“听说你与金贼打了不少仗”
岳飞谦和一笑:“谈不上打,只是照了几次面。”
“老弟休要过谦”韩世忠说罢两目直视,“你且告诉咱,那兀术所领的金兵战力到底如何”
岳飞略停了停:“让制使见笑。贼所恃者,不过甲重马快而已,看似排山倒海,不可一世,其实稍一受阻,便与常兵无异。飞几番与之战,也不过如此,并未见有特别之处。”
韩世忠点头:“老弟说的实在,不欺我也”说完喊了句:“搬张桌子,上茶”
“大帅且慢。”岳飞起身走出院门,随后牵进一匹高头战马。那马才迈进门楼,猛地一摆首,似要挣脱缰绳,接着便是一声长嘶。韩世忠走上前,上下左右细看,又绕着转了一圈儿,脱口赞道:“好一匹菊花青可是送我的”说着试了试鞍带松紧。
“听说制使爱马,初次相见,无以为礼,刚好缴了一匹”
话未说完,韩世忠已翻身跃上。那马打起响鼻,顿地后退。韩世忠见马性烈,不让生人骑,遂下来问:“此马原系何人所乘”岳飞道:“万户少主。”韩世忠大悦:“当得我,当得我”岳飞一笑:“宝马配英雄,得其所也”世忠忙道:“快莫说,让人羞煞,比起你老弟,咱家差得远啦”又高喊:“快与我备酒”之后把缰绳递给从人,嘱咐道:“只许喂细料,小心伺候”说完进屋拿出一柄短剑,走到岳飞跟前,抽出看了看:“那一年我抢入清溪帮源洞,擒得方腊那厮,得了这把屠龙剑,此后我一直带在身边,今日就送与老弟,权当见面礼。”岳飞忙推辞:“此乃制使心爱之物,我如何要得还请收起,岳飞领情就是。”韩世忠板起面孔:“我说要得就要得咱老韩愿意交你这个朋友,来,拿着”说罢一递手。见韩世忠性情豪爽,岳飞只好接过。抽出看时,剑身白光耀眼,刃口甚为锋利,下刻“屠龙”二字。再看外观,鲨鱼皮包鞘,银柄上镶嵌着蓝绿宝石,确属难得,于是再三谢过。待双双坐下谈起兵机,谁想竟是相见恨晚,遂起身跪拜结为兄弟。韩世忠年长十四岁为兄,岳飞为弟。之后酒菜摆上,二人皆痛饮而醉。转日又长谈,约好等周望、张俊、陈思恭来后,再定歼敌之策。于是岳飞暂回老人峰,等候三人到来。
岳飞走后第二天,韩世忠带着四名亲兵来到镇江南,立于官塘桥西北的土岗上,窥探金营。举目瞭望时,但见远处和尚洲帆桅林立,云集着无数船只;挨近过来,则是连片营帐,排出数里,外面巡哨一队一队,防范甚严。再回看身后,一山五六十丈高,周围是低矮起伏的丘陵,凹处长满了灌木,羊肠小道迂回其间。因思忖:此处倒是方便隐藏,利于偷袭,只是敌戒备太严,难以下手。正然想着,数十金兵不知从哪里钻出,散开将土岗围住。四名亲兵立刻上马,韩世忠道了句:“都与我下来”然后闲步牵马走到一缓坡前立定。见大帅神情自若,几人也挺起胸脯,手扶刀把冷目而视。金兵见中间一人身形魁梧,头带紫色高筒裹巾,身披绣袍,料定是个人物,愈显得谨慎小心,步子反而慢下来。看看离近了,韩世忠翻身上马,拔出刀大吼一声“吾乃大宋韩世忠是也,要命的闪开”,说罢两脚一磕,顺着坡道便往下冲。四名亲兵紧随其后。那些金兵本想阻挡,一见韩世忠神勇,急撤腿躲避。其中一个慢了点儿,战马冲过时,肩上着了一刀,疼得“哎喲”一声倒在地上。再转眼看时,五匹马已冲到坡下,转过一个土包不见了。
及跑出冈峦,一亲随问,何以要等金兵走到跟前再冲,韩世忠道:“小子,离的远金贼会躲吗这叫下了马使贼生疑,离得近使贼生惧往后多跟老子打几仗你就明白啦”说完哈哈大笑,鞭梢一甩飞驰而去。
金兀术闻韩世忠前来窥营,便派出哨探,得知其在通惠镇,当即命阿里率一千骑奔袭过去,怎奈晚了一步,韩世忠已登船走了。嗟叹之余,兀术来到江边观看韩世忠水寨。举目眺望,但见江中有一礁岛,高约数十丈,东西两峰相接。一座寺庙依山而建,在阳光下琉璃闪闪,颇为耀眼。挨着礁岛,排列着近百条楼橹战船,大的每条可载百人不止,其间有小舟往来穿梭,接送上下。于是思量:若是他兵也还罢了,原来是韩世忠专备的水军看来又是一道关坎再朝寺庙看时,眉头不由皱起:我稍一动,彼在上即可望见,派船顺流而下拦截,这便如何是好看来若要过江,还须将此钉先行拔除。现在是三月上旬,水流尚缓,到了下月,江水一涨,水流湍急,再渡可就难了。想到这儿,兀术左右张望,欲寻一高处,看清岛上如何布置,怎奈岸边平坦,连个土包也没有。
韩世忠夫妇住在焦山定慧寺侧后的一个小小僧院里。那定慧寺又称普济禅院,依着山势,几层殿宇相叠,颇见雄伟。立于观音殿前的矮墙后俯瞰,南岸动静可尽收眼底。这天上午,韩世忠闲步听了会儿和尚念经,转身来到殿外,忽见江边有十余骑簇拥着一人朝这边瞭望,便知是金将前来窥探,不由冷笑一声:“丑类已知老韩大名,却还不知老韩手段,过些日,定叫尔等葬身鱼腹”心里说着,抬眼望向东南。但见江面宽阔,白水滔滔,舟帆往来,或渡人或撒网,和那画儿上勾描的一般无二。待缓缓转向西南,靠近岸边的金山映入眼帘。那金山有一龙王庙,水浅之时,岛岸可以相连。正然瞧着,心思忽然一转:“我能在这里望彼,焉知彼不会登上金山来望我”遂环顾对岸,见再没有高处可攀,便走下寺院,将亲兵统领苏格唤来,安排其道:“咱这里的水寨,只有金山可以望得,我料近日必有金贼登临。山前有一寺庙,你带一百弟兄,一半在庙中埋伏,一半隐于岸边接应,只待贼来,便与我生擒活拿,不得有误”苏格当即应声前往布置,只等金贼投入罗网。
这天午后,晴空万里,太阳将对面的焦山岛照得通亮,大江也晃晃地耀人眼目。此时一行人驰出镇江府北门,飞也似的驰向金山,来到寺前,将马栓住后便踏上石阶。金兀术身披大红战袍走在前面,将到山门时忽然站住,朝里面张望。那兀术天性多疑,见诺大的寺院,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大殿前也不见香客走动,于是起了疑心,让身旁的亲兵先去看看。就在这时,山门后的伏兵担心败露,一下冲了出来。兀术见了,转身就走。跟从侍卫拔刀拦挡,很快便被制服,然而趁此机会,兀术却上马跑了。也是凑巧,才跑出不远,那马的前蹄刚好嵌入石板缝中,将他凌空抛出,面口袋般拍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只可惜追兵已经住脚,眼睁睁看着扈从停下,将人扶上另一匹马走了。后来审过金俘,方知身披大红袍者正是兀术。韩世忠听后连连顿足,直到吃晚饭时仍懊悔不已,对梁红玉道:“早知是兀术来,我便多嘱咐几句,岂不将之生擒到时拿他换回二帝,可不是天大的功劳”说完一脸沮丧。梁红玉只好在旁劝解:“要说起来,这也是贼人的气数未到,所以让他逃过,相公不必往心里去。”韩世忠按住酒盏,叹了一声:“可惜呀,可惜要不然,咱也人前显贵,让岳飞看看,唉”
“这又关着岳飞何事,你们不是结为兄弟了么”
“夫人有所不知。头几天见面,按理说,他该称我节使才是,可他一口一个制使,虽说也不差,可这面里总有些轻看咱老韩的意思。”韩世忠说到这儿,有些赧颜。
“这就是相公不是了”梁红玉正色,“岳飞追着金人打,可咱们呢,一直往后退。人家有心,才称你制使,若一口一个节使,你听了岂不羞臊”
一番话说得韩世忠哑口无言。梁红玉接着道:“若想让人看重,得自己把事做出来。将军既立志报效国家,只下定决心,扼住大江便是到了那时,天下之人谁不看重将军”
韩世忠听了,直愣愣地看着红玉。梁夫人一笑:“看什么,不认识了”说着伸手欲拿酒盏,被韩世忠按住:“夫人之言,世忠记下了。”梁红玉把手抽出,抿了下鬓发,斟上酒递过:“瞧你,正经得怪吓人的,我不过随口一说,有什么记下不记下的”韩世忠看着爱妻,言出肺腑:“夫人往正道上引我,叫我怎不打心里敬佩”
“看你,说得怪臊人的”梁红玉有些脸热,将头侧过。
韩世忠停了停道:“过不几日,金贼必来攻水寨,到时免不了一场恶战,你还是先去青龙镇,等仗打完了,我俩再相聚,你看可好”话音才落,梁红玉倏地站起:“相公何出此言我不在也便罢了,既是大敌来犯,妾身赶上了,当与将军同生共死,岂有退避之理”
韩世忠虽知红玉外柔内刚,却不曾想,她竟如此大义凛然,说出这等与自己休戚与共的话,不由万分感动。身为军人,他深知此时夫人去留,关乎上下军心士气,因此过去扶住红玉双肩,让其坐下,退后一步道:“世忠何德何能,竟蒙天赐,得遇夫人也罢,夫人坐好,请受世忠和三军将士一拜”
梁红玉赶忙站起,双手接住:“将军这样,叫妾身如何担当得起”
“你乃将门之女,怎的担当不起”
梁红玉娇声道:“你只知我是将门之女,却不知我更是将军之妻呢”
烛光之下,梁红玉两腮微红,妩媚动人,韩世忠禁不住伸手去捧,却被一把拨开:“大敌当前,非是儿女情长之时。你且说说,该怎样迎敌”
“这个嘛”韩世忠搓了搓手,“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梁红玉让世忠坐好,自己亦坐下道:“此岛为南北运河之锁钥,囤着万担粮食,一旦有失,大势去矣敌船虽小,数量却多,倘蜂拥而来,你打算如何应付”
韩世忠只道在战船面前,金人的渔舟不堪一击,因而未曾细想过,这时不由看着红玉。
“金军水战虽弱,陆战却强。妾身为将军计,只有”话到半截,梁红玉忽然停下,看着丈夫。
“夫人如何不说了,叫我着急”
梁红玉慢慢开口:“我若说得对时,你须依我才行。”
“瞧你,这还用说吗”
梁红玉不紧不慢:“金军若来,必先缠住大船,然后趁机袭岛。我当置兵于前滩,以七梢砲、箭弩阻其登岸,那时你再以楼船击其后,贼无计矣你若依我,可将步军交与我守岛,我则于寺前置鼓摇旗,哪边吃紧,旗指向哪边,你见旗便来驰援,使敌首尾难以相顾,你看可行得”
韩世忠听罢叹道:“原来娘子胸中还有这等经纬,世忠今日算见识了。好好,我将耿著的步军交与娘子便是”
梁红玉听了,眸子闪亮,两颊浮起朝霞般的云朵。这正是:莫道抗金男儿事,巾帼自有黛眉起,君看南朝脂粉队,第一个是梁红玉
却说兀术负痛逃回镇江府衙,口中只念“万幸”,退下衣裤看时,着实摔得不轻,双肘、膝盖跌破,胸及大腿多有红肿,又拿起铜镜照了照擦伤的面皮,心里暗道:“人皆言韩世忠是粗人,未想精明如此,竟预知我去金山寺,看来又是一个对头”遂闷闷不乐,叫人去唤马五。时拔离速、马五已从虔州回,虽未捉得隆祐太后,掠获却是颇丰。不多时,一干瘦之人进来道:“参见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那耶律马五本是辽人,因自幼跟着兀术,聪明机巧,便在军营里步步高升,最终在监军府做了个都虞候。兀术心里有事时,多愿找他。
见人进来,兀术眼皮也不抬,只在鼻中哼了一声。
“殿下可是为宋军的大船烦恼”看到主子一脸愁容,马五猜道。
“唉,坐下吧。”兀术叹了口气。
马五谢过后,欠身坐下:“殿下勿忧。宋人的战船是专门打造的,咱自然比不了。不过咱的船虽小,数量却多,也有咱的长处。”马五少年时陪兀术摔跤,被脸朝下拍在地上,折断了鼻梁,因此说起话来瓮声瓮气。
兀术抬起头。
“殿下请想,宋军船大,人也就多,那么多人吃住在上面,一天的用度要耗费多少”
兀术眨了眨眼:“你想说什么一张嘴就绕圈,改不了的毛病,看我拿鞭子抽你”
“是,是,”马五依旧不紧不慢:“殿下想想,用度这么多,韩世忠去哪里补充呢必定是在礁山上咱们船多,只要缠住楼船,其它的绕过去,占了他的焦山,到时韩世忠无地落脚,无处补充,自然不战而退。殿下想想,可是这个理儿”
“你是说虚打战船,实打焦山嗯,不错”金兀术一拍大腿,“水战乃敌之所长,陆战就不然了,咱就給他来个扬长避短,先占了姓韩的水寨”说完许诺,“倘这番真能顺畅过江,我必表奏朝廷,重重抬举你”
1睦州:治所在今浙江省建德市。
2京口:今江苏镇江;官妓:在册妓女。宋制,官员宴请,可使官妓陪伴歌舞助兴。
3青龙镇:今上海青浦区东北。
4江湾:今上海宝山区南。
5海口:今上海宝山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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