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建州左卫都指挥使爱新觉罗薛宝奇叩见靖王殿下!”
张鹤龄面沉似水,默默地打量着堂下这人,一身马蹄袖的袍褂,腰束衣带,最有特点的是他头上的发型,四周的头发全都剃掉,仅留头顶中心的,编成一根小辫子垂在脑后,正是典型的金钱鼠尾。
这种发型可以追溯到金代时期,金太宗曾下旨,凡女真人皆留辫发,自此以后,满族人认为发辫是真魂栖息之所,视为生命之本,在战场上阵亡的八旗将士,其骨殖若无条件带回,发辫必将带回故里,隆重埋葬。
本来,这只是一个习俗而已,若不是张鹤龄知道后来发生的事,绝不会对这个发型如此关注。
现在,他看着面前的薛宝奇,心中莫名地烦躁。
按清代爱新觉罗氏家谱,他是孟特穆的孙子,努尔哈赤的高祖父。
只这一条理由,张鹤龄已经动了杀心。
薛宝奇并不知道自己早已惹怒了人家,仍旧一副怨气冲天的样子,说道:“朵颜三卫擅自出兵,攻伐兴京,还请殿下为兴京城内万千百姓做主啊!”
自明初以来,随着北方各部族的势力扩张,不断南下进犯,孟特穆被杀之后,建州部被迫南迁,最终定居于兴京城,虽然仍旧保留了建州卫的名号,但是,女真部实际聚集地早已不在建州,而是兴京。
同时,兴京城也是努尔龙兴之地,后迁都到辽阳,兴京城才逐渐没落。
张鹤龄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此人是去是留,只在一念之间。
薛宝奇这才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却见座上的靖王面若寒霜,眼神中透着一股杀气。
这种眼神,只有久经沙场的战士才能体会到,薛宝奇暗暗打了一个寒颤,心中慌乱,不知所措。
明明是朵颜三卫挑起的战事,大家名义上都是大明的子民,你无缘无故来打我,我去告你的状,很正常啊!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薛宝奇心中迅速盘算,最近女真诸部也没跟朝廷发生冲突啊,因为成化三年那场战役之后,女真部元气大伤,至今还没有恢复呢,哪有时间和精力去搞事情?
莫非,是朝廷要跟自己算一算成化三年那场仗?
可当初是你把我打残了,怎么还来回过头来跟我算账?
再说这都二十多年过去了,才想起来要算账,这也说不过去啊……
张鹤龄仍然沉默,薛宝奇也不敢再吱声,大帐中出奇地安静。
这时候,薛宝奇身后一人说道:“靖王廷纵容朵颜三卫行凶杀人,这件事不给个说法,我等便告到京城去!”
说话的是建州左卫指挥佥事,爱新觉罗扈尔汉,此人本就是个暴脾气,看到自己老大卑躬屈膝,对方却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顿时怒火中烧,当场发难,一副不给说法誓不罢休的样子。
薛宝奇隐隐约约感觉不对劲,靖王亲率大军就驻扎在大宁,怎会眼睁睁看着朵颜三卫去砍自己?
答案很明显,朵颜三卫是得到授意的,至于是谁的授意,用腚都能猜到。
大明朝在北方的主要敌人是蒙古诸部,相比之下,和女真诸部之间虽然有些摩擦,但是还没有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甚至还有过一些合作。
薛宝奇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对方为何宁愿和朵颜三卫打成某些协议,让他们来打自己,明明是你们和蒙古人只见矛盾更深啊!
不合理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此事是靖王授意的,那就说明,绝非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
眼下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不可莽撞。
“扈尔汉,住口!”薛宝奇回头说道,“靖王殿下面前,不得放肆!”
扈尔汉却完全没有理会,伸出手来,指着座上的靖王,说道:“这个小白脸乳臭未干,如何能担当重任,定是谄媚之徒,大明朝廷派了此人监国,如何能服众?”
“扈尔汉,你给我出去!”
薛宝奇急了,他已经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妙,为了保护自己的兄弟,只得出此下策。
“大汗,你还看不出来吗,朵颜三卫哪来的大炮?定是这个小白脸收了人家的银子,我看啊,这件事在这里说不清楚,我们还是去京城吧!”
薛宝奇大怒,指着门口吼道:“你给我滚出去,马上!”
同时,使劲递眼神过去,意思是,你快别说了,走吧!
随行的其他人根本不理解为何薛宝奇发这么大火,但是大家在一起时间久了,做事情还是比较有默契,于是另外两人站起身来,想把扈尔汉拖出去。
“哼,这件事没完!”
扈尔汉虽然是个暴脾气,但不是傻子,眼下这种情况,他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便想就坡下驴,自己先出去等。
“站住!”
终于,张鹤龄开口了,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门口的锦衣卫刷到抽出刀来,挡住扈尔汉的去路。
“殿下!”看到情况不对,薛宝奇赶忙说道,“扈尔汉不懂规矩,下官回去一定严加管教,还请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放在心上。”
张鹤龄冷冷地看着扈尔汉,说道:“这个人,在本王面前大声喧哗,无视朝廷礼法,来人,拉出去砍了。”
戚景通招了招手,立刻有两名锦衣卫上前,拽住扈尔汉就往外走。
扈尔汉大惊失色,他完全没想到,对方下手这么狠。
其实,在朝廷大官面前撒野这种事,以前做的多了,仗着自己是羁縻卫所,而朝廷的官员也都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即便有些首领口出狂言,最多也就是训斥几句罢了,而且,你表现的越是猖狂,最后得到的就越多,要承担的风险远远小于回报。
许久以来,从来没有遇到哪个朝廷大官,敢开口直接砍人的,今日是第一次。
因为这样做很可能引发更为严重的后果,没有谁愿意承担这个责任。
“你……”扈尔汉挣扎着说道,“你不能杀我,否则的话,建州三卫,海西部,东海部,都将与大名为仇,你考虑过后果吗?”
眼见自己的同胞性命不保,其他人纷纷抽出身上的佩刀,戚景通见状,大喊一声:“来人!”
马上有十几名锦衣卫围上来,钢刀出鞘,寒气逼人。
薛宝奇亦是大惊失色,赶忙说道:“殿下,他们只是不懂规矩,还请殿下手下留情!”
张鹤龄冷冷道:“不懂规矩,那本王就来教一教你们,什么是规矩!”
说话间,扈尔汉已经被拖出大帐,只听到一声绝望地哀嚎之后,世界安静了。
薛宝奇和随行的女真人都惊呆了,真的砍了?
大帐门帘一挑,一名锦衣卫走进来,行礼道:“禀殿下,指挥使大人,建州左卫指挥佥事扈尔汉已就地正法!”
戚景通挥了挥手,这人再行一礼,然后转身退出。
薛宝奇只觉得自己后背冷汗直流,太可怕了!
这就给砍了?
你也不怕把我们惹急了,回去造你的反?
到底是什么套路啊?
张鹤龄却像个没事人一般,说道:“现如今,陛下身体有恙,太子监国,本王辅政,也就是说,本王在你面前,代表的就是大明朝廷,你们眼中可还有朝廷?”
薛宝奇赶忙回道:“下官平日里对属下缺乏管教,今日之后,定严加约束,绝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张鹤龄死死地盯着薛宝奇,说道:“你记住,大明让你活,你才能活下去。”
“下官谨遵殿下教诲!”
薛宝奇是真的无奈,因为,怕死啊!
万一那句话没说对付,人家一句话,咔嚓,自己这脑袋就没了。
至于扈尔汉的仇,回去再报吧,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能竖着出这道门。
“朵颜三卫擅自挑起争端,此事朝廷已经得知,当然会给你们一个说法,但是,你们若是借机闹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下官……下官……”
一向以勇武着称的薛宝奇竟然紧张地说不出话,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太可怕了……
“戚景通,拿给他看看。”
只见戚景通取出一份奏报,走过去递到薛宝奇手中。
薛宝奇疑惑地打开,这是一份朵颜卫指挥使兀南帖木儿的奏报,大致意思是,朵颜卫和一名中原商人谈了一笔买卖,用皮毛、山参、鹿茸等物资换丝绸、瓷器、精盐、茶叶等,这本来是一桩很寻常的交易,但是,被建州左卫的人挖了墙角,把生意抢走了,所以,这才出兵讨伐。
薛宝奇欲哭无泪,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为了一笔买卖,就出兵打我?
这笔买卖赚的银子,够你哪怕一天的粮草消耗吗?
你搁这儿忽悠鬼呢?
分明就是胡乱找的理由,再说了,找理由你也找个好点的,这也太离谱了!
“殿下,这……”薛宝奇郁闷地说道,“一笔买卖而已,若是真的有人做了不厚道的事,朵颜卫跟下官知会一声,下官去处理便是了,以至于动刀兵?”
张鹤龄问道:“怎么,你觉得这个理由太牵强?”
“这个,这个……”薛宝奇也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只要小心翼翼地说道,“……是有些牵强。”
张鹤龄点点头,道:“本王也觉得有些牵强。”
薛宝奇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既然你也觉得牵强,那起码我没答错。
“所以啊,本王打算跟朵颜卫指挥使好好谈一谈,这么点小事,怎么能动刀动枪的呢,大家做下来谈谈不好吗?”
“对,对,”薛宝奇点头道,“是应该谈谈,好好谈谈,和气生财嘛。”
张鹤龄的神色有些缓和,说道:“首先,这件事究竟是不是因为那名商人引起,你回去查一查,如果真有其人,定要严加责罚。”
“是,下官回去一定严惩!”
薛宝奇心说,我们在打仗啊,死伤不下万人,现在你跟我要一个挖人墙角的毛皮贩子?
就算是有这个人,有这回事,又能怎样?
谁能相信,只因为抢了一单生意,就引发了上十万人规模的大战。
可是,一想到刚刚见识过靖王的手段,眼下还是低调些的好。
“但是呢,朵颜卫这么做确实太过分了,怎么能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大动干戈?”
张鹤龄一边说话,紧紧地盯着薛宝奇,观察他的表情。
薛宝奇此时还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随时会关系到他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
幸好,他现在根本没想那么多,主要是被吓到了,钱没了可以赚,土地没了可以抢,但是命只有一条,丢一次就再也没有了。
“所以呢,本王决定,亲赴兴京,给你们做主。”
“啊?”
薛宝奇愣住,你要去兴京?
关键问题是,你是自己去,还是带着你身后着十万兵马一起去啊?
你自己去了,说明是真的去解决问题来了,但是,十万大军开过去,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薛宝奇隐隐约约猜到了靖王的真实打算,心中甚是焦虑,却无计可施。
“怎么,不是你们哭着喊着要告朵颜三卫的状,现在本王去给你们做主,你还不愿意了?”
“不是,这个……”
薛宝奇一时词穷,不知道说什么好。
“今天你们几个先留下休息一晚,明日,我们一起出发。”
“遵……遵命!”
是夜,薛宝奇等人凑在一个帐篷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有人开口问道:“大人,这位靖王到底是什么套路啊?”
薛宝奇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啊。”
“为何外面喧哗不断?”
“明天拔营,当然喧哗。”
“可是,为何我听到有人说,大炮推上车,他们不是去调停吗,为何带着大炮?”
薛宝奇已经接近崩溃,继续说道:“不带大炮,拿什么调停?”
“对哦,大人所言,甚有道理。”
“甚你大爷啊甚!”薛宝奇怒道,“还学会拽文了,都给我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