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四节 长安的卫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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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上午。微风拂柳,通书什的两伍人走在渭河边上,向着长安北面的渭河桥前进。虽然是放假休息,但是他们被命令集合行动。那名素来帮两位什官抬黑板吹笛的军士也走在队伍外面,天依知道,他今天是作为军幕的监视人存在的。

  大家都穿着较厚的粗麻便服,甚至乐正绫和天依也煞有介事地穿上了一件军幕发给的女式旧直裾,把脸用纱蒙起来——当然,直裾是套在札甲外面的。也有几个强壮的兵士藏着短刀,以时刻准备应对突发情况——就算在天子脚下。

  “什正,我们下午可以行船回营么?”何存一边走,一边问他的什正。

  “不行。”乐正绫摇头拒绝,“行船水中,有倾覆的危险,军幕的要求是每一个人都安全。”

  “哎……”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坐上船会发晕。”乐正绫又补了一句。

  大家都笑了起来。楼昫一边听着,一边联想这位素来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勇毅活跃一面的什长发晕的样子。他几乎快忘了这个女性也有柔弱或者安静的时候。

  “走着去长陵县,太累了!”夷邕嘟囔着,他的背上背着一只沉甸甸的小箱子,那是军幕发予的他们今日的资材。

  “郑,一会上了渭桥,你给他背一下。”乐正绫向乙伍中的第三名士兵说。

  “慢着——我有气力。”听到此言,夷邕连忙摆手,“我能背。”

  “你的气力还是用在陵邑里吧。”乐正绫仍然向那位姓郑的士兵下达了命令。

  “唯!”

  两伍人路过许多村镇,踏上了渭桥。楼昫看到北面干涸的河滩上,有一些附近的村民正在淤泥里边捞鱼,他就想起来自己前些日子在涧河捞鱼的日景。进而,他的视线向远方延展,看到了两三座大的城邑,在渭河边耸峙着,城邑附近还有宫苑的楼阙,围着一个大型的几层高台展开。

  “那些高台是……”楼昫看着远处的高台,入了神。

  天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答道:

  “是先君陵寝。不要轻易冒犯。”

  不同于现代见的封土堆,西汉时期的封土仍然维持着先秦以来习惯在封土堆上修筑高台建筑的特征。陵堆被分为数层,像埃及早期的金字塔一样,只不过在每层上又修筑了木结构的围廊,上面覆瓦,这么逐层地上去,最后在顶部还修筑厅堂。作为死人所安息的地方,这种高台建筑的形制和活人居住的宫殿是差不多的——天依在后世参观的西汉未央宫遗址和穿越以来偶然瞥见的洛阳宫中高台建筑的轮廓都印证了这一点。秦始皇陵是所有这类高台中最雄大的,围廊多达九层,只是这些梁柱和屋顶没有留存到现在,若不是出土材料作为实证,天依几乎以为参观时眼见的那座人工堆起的小山便是它原初的样子了。

  这类高台建筑在汉魏以后,随着木结构技术本身的进步,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不过这时天依和乐正绫还能有幸在远方一睹这些宫殿和陵墓群盛期的荣景。

  听到什副的劝告,楼昫只是看了一眼,便把视线由陵园转向富贵热闹的陵邑去。天子就是天子,他父亲去世了,家族只是出钱到郊外祖坟找个地方厚葬他,并没有在上面兴建什么高台;自己若死了,不知道什正、什副和弟兄们会不会为自己痛惜——至少如果他没有入军,由于冻饿死在陋巷或者野外,那自己的尸体八成留给野犬来观照;而天子驾崩,居然要花这么大的气力,在埋的地方起一座宫殿似的陵园,在坟上修起高台,又要筑一座城邑,迁关东的富家大户来充实,让他们竟日走马博弈,狎玩声色。

  面对渭河北岸平原的盛景,楼昫一时说不出话来——他陷入了沉默。他知道面对这番情状,两位什官又要用海国话交谈她们私人的事情了。他试着努力去听辨她们的言谈。

  “这三座陵邑,都是消费性城市。”天依用现代汉语普通话对乐正绫说,“以后汉武帝驾崩了,还要在最那端兴建茂陵,设置茂陵县;汉昭帝还要修建平陵。这五个地方,就是以后素称的五陵,关中最繁华的地带。”

  “那长安呢?”

  “汉代的长安本质是几个大宫殿,比如未央宫、北宫、桂宫等等。一开始这几个宫殿没有城墙,后来吕后为了防御匈奴威胁,用城墙把这几个宫殿连起来,就成了长安。所以长安实际上是一个宫殿群,只有少量居民在宫殿之间的夹缝中居住。”

  “等于说最繁华的并不是长安,而是长安外,以及渭河北边的这几个陵邑。‘五陵年少争缠头’。”乐正绫说。

  “对。五陵少年就成为后世唐朝诗句里面常用的富贵人家子弟的意象。”天依点点头,“长安城的居民,大部分是宫里的、和宫殿有关的人,应该不超过十万。但是把这几个陵邑——当然现在只有三个——加起来,可能规模也有个几十万,而且由于是迁徙山东富户入关,这几个陵邑的居民购买力是惊人的。所以它也是丝绸之路在东端的最重要节点之一——其实连之一都可以省却了。”

  “嗯,我和祁叔从塞下退却的时候就遇到过很多商队,他们基本上都是去长安的。”

  楼昫一边听着两人的语音,一边努力辨识一些发音和汉说相近的词,比如“汉”“安”“宫”等。由那个后附的“安”字,楼昫进一步推得在海国话里面,“长安”的“长”读/tɑ/,和汉地的/da/不同。似乎在海国话中,可以找到和汉地的/t//t//d/有对应关系的/t//t/等——它们都是塞擦音,海国的塞擦音特别多,而且高元音特别多,比如/y//i//u//o/。往往它们似乎和汉地的低元音/a/有对应。

  有这么多疑似的对应关系,楼昫不禁更加怀疑,两位什官所说的海国,是否就是汉民在海外的国家,她们是不是实际上的汉民。可是她们既说的汉语,为什么自己和她们完全不能通话,且那边的塞擦音和高元音如此多,而韵尾如此稀少呢?

  楼昫打算把这个问题带到塞下再问。至少在这个当儿,他想抛开这些音系上的疑问,好好地享受假日的阳光。

  两伍士兵下了渭桥,乐正绫让众人散开队形,不要走得整齐,短刀也要收藏起来。这样做的好处是不容易扰民。

  又沿道路走了许久,高大的长陵县的城门终于来到了距离他们不到百步的地方。这座城市似乎并不喜欢将它的富有和热闹藏在城内,而是蔓延到了城外的道路上。摊亭、伞盖、凉棚,处处而有,小伙子们各个面有喜色。

  “什正,使君划给的经费,应该不止是购球的费用吧?”夷邕问道。

  “对。”乐正绫笑着向他说,“司马能看不出你们的小心思么?——对了,进了陵邑,不要呼什正什副,叫姑嫂便是。”

  “唯!”

  众人并不打算在外围留恋。他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很明确——进到长陵县城最中心的市场上,大开一下眼界,看看汉地最繁荣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用乐正绫的话说,叫“见西洋景”。城外的商贩并不值得他们浪费时间。楼昫和何伍长等几个乙伍的士兵倒是走到药摊上,用自己的资材买了些茶叶。

  “哎,阿昫,阿存,”乐正绫也开始换用辈分的叫法来称呼自己的士兵们,“你们几个后生怎么浪费钱呢!”

  “这不是给‘大姑’您治一下嗓子么!”何存抱着茶叶说,“反正这是最贱的药材了,我们几个人一摊,一人也用不到多少钱,不妨多买点的。”

  “最贱?”乐正绫看了看茶叶。看来在汉代,是真没多少人喝这个东西。

  “哪儿的茶?”天依问他。

  “华阴的。不算好,随便采采。”药摊摊主陪笑道,“我卖的主要不是这个,我这儿朱砂粉很好,不知受用不?”

  硫化汞都能做药?天依在心里暗自吐槽。看到她一脸疑惑的样子,摊主笃定她从前深居闺阁,没出过几趟家门,遂向她介绍道:

  “解毒安心用的,夫人,您出来一趟不容易,听我讲讲这朱砂的效果。小孩晚上要老是哭,心神不定,吃这个有用。”

  天依摇摇头,和士兵们离开这个摊位。

  “哎,夫人,还有石英粉呢!名贵是名贵了点,药到病除啊!”

  药摊老板奇怪地看着这些男女走向城门中去。好药他们不买,却买一些不痛不痒的茶叶,这让他十分摸不着头脑。

  “什副,其实我们也可以买一点那些粉。以后谁犯了什么病,我们可以……”夷邕对天依道。

  “朱砂也好,石英也好,都是有毒的,最好不要用它治病。一般的草药都比这些矿物好。”天依说,“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使用这些药物的。”

  “有毒?可朱砂不是解毒的么……”夷邕对天依的回答感到很疑惑。

  一行人走到城门口,守兵在检查他们的装备时发现了札甲和武器,众人被滞留了一会儿。乐正绫向守兵的队长出示了背章和军幕的文书,并告知了收藏兵甲的原因,守兵才放他们进入了作为三陵邑之一的长陵县城。这下可长了大家的见识——

  只见街面周围绿树成荫,四下里的院墙都被刷得整整齐齐的,并没有土坯的质感。而在院墙后面,便是成片成片的陶瓦屋顶——自然,陶瓦屋顶也非常整洁。在物质条件不发达的年代,除了利用矿物和植物颜料尽可能地绘制丰富繁杂的颜色以外,整洁便是衡量建筑美学的一个重要的标准。

  韩非子在《五蠹》中提到过,往古圣王的时候,他们的宫室,“茅茨不翦,采椽不斫”,也就是屋顶上的茅草并不修剪得很整齐,而屋宇上分布的椽子也没有砍得很齐。显然,这两句话的意旨便是,在商周,虽然陶瓦还没正式大面积地使用,但是人们已经将对整齐的追求融入了修剪茅草和椽子的过程。就算用茅草作屋顶,只要治理得整齐,就也能取得出色、高贵的视觉效果。而将它泛化到墙体、地板、梁架等地方,自然也是这样的。

  日本的高等级建筑——一般是本土原生做法比较多的建筑物上,会使用一种叫桧皮葺的做法。它用桧树皮代替瓦、木条和茅草,将其厚厚地覆置在屋顶上,堆成一个光滑的面。虽然使用的材料比较简单,但是也能达成光滑整洁的观感。比如平安神宫等神社,有许多就是采用这样的做法,也算“翦茅茨”的另一种体现。

  除了建筑物整洁,且一些门、楼、厅堂多施色彩以外,最让他们震撼的便是街上的人流了。穿着素色和彩色丝衣的人比在洛阳城里多了许多,乘车坐轿骑马的也较关东更多,在这样一片颜色的海洋中,楼昫迅速被眼前的浮光掠影给淹没了。

  “跟兄弟们走!”夷邕拍了拍他的肩膀。楼昫这才从物质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跟随通书什的其他人往市上行去。

  天依和乐正绫虽然长期在现代城市居住,但是到汉地这半年来,头一次见到如此阜盛的消费性城市,她们仍然被该城市相比于同时期的繁荣给震撼到了。有人坐着马车从街上经过,瞥到这些布衣在一旁惊讶的眼神,轻蔑地笑了笑。

  通书什的人们挤过汹涌的街道,来到市上。这市和洛阳的类似,外部是被围墙围着的,不过道路相对拓宽了许多。在市的中央,有一座两层,约十米许高的市楼,守兵和市吏站在二楼的平坐上,便可以将市场的一半多地方收入眼底。不过市场里人多店多,各行各业都有,招揽的幡幅又多,远处似乎还有角抵等杂技表演,估计光靠几个站在望楼上的人是管不过来的。

  “请问哪里是卖踏球用的球的地方?”夷邕拦住一个路人,询问道。

  “东北头。”那人不屑地让僮仆指了个粗略的方向,掉头就走。

  “这!”夷邕皱起眉头,“我们好歹也是……”

  “二侄,人为衣装。”乐正绫劝解他道。

  他们躲着车马,向市的东北边走去。终于,在一个售卖各种手工制品的院落里,他们发现了一家贩卖革球的店。夷邕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询问店家球的数量及价格。众人便也围上去,增一些势头。

  店主从未见过这么一大家子年轻人一块出来买球的。他对他们的行为感到非常不解。不过既然是生意,那就得做。

  “你们需要几个球?”

  “十五个。”

  店主看了看自己店中陈列的革球。

  “你们要什么款式?”

  “径九寸的。”

  “只有八只。”店主笑了起来。

  “多少钱?”

  “径九寸的,一只六十铢。”

  “六十铢!”夷邕的脸都青了。按这个价格,他一个月的收入还买不到几只革球。

  “你们不是要买八个么?”店主看着他的脸,觉得有点好笑,“能一口气说买八只球的,应该不差这点钱吧?”

  “这……我们在华阴买的……”

  “华阴是什么地方!那也能算球?”老板伸了伸袖子,“这市上,光租这店面的租就多少去了。我看你们都是布衣,价格还报低了点。”

  “大姑,我们有多少钱?”

  乐正绫沉吟了一会儿,向士兵们道:

  “没事,钱还可以。”

  “我们真的要花这么多冤枉钱买这几个球?”

  “这本来就是你父亲给的购球的费用。相信他也知道长安这附近的物价。而且,二侄,你觉得这球与华阴的球比之如何?”

  夷邕从店主手里拿过一个球,在手上掂了掂,四处捏捏揉揉,最后向乐正绫报告说:

  “大姑,它质量好。我们在华阴买的球,虽然价格便宜,但是不耐踢,估计再过些时日就破了。这个球,踢三个月我估计应该不成问题。”

  “那比买那种球要划算多了。”乐正绫开怀道,“到时候就算大家不踢了,还给父亲,也是好的。”

  “也行。那什……大姑,我们就买了?”

  那位姓郑的军士从背上卸下钱箱,将木闩打开,捧出一大摞铜钱。

  卖革球的商人看着这群布衣少年拿出这么一只钱箱,不禁啧啧称奇。看来真的在这几个陵邑间,藏富之人还是不少的。

  正当士兵们取来皮球,将它们挨个装进一个麻袋的时候,人们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这九寸的,就让这群乡巴佬买完啦?爷的呢?”

  楼昫和齐渊们往后一看,有几个穿着绸子衣服的少年正叉着腰,在店前的街边站着,打量着通书什的人们。

  ——第四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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