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四节 勘误与审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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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狩二年的二月初七,下午。看着士兵们将最后一批记录词汇的革纸上的内容转写到简牍上,投在按音序排列的箱子前,天依感到这部基础词典的编纂进度基本上过半了。

  楼昫将最后一根牍片投入箱前,眨了眨近日由于文字工作而变得迷晃的眼睛。看来书面上的事务同行伍上的事务一样,都是体力活。更要命的是前者在很多情况下还是智力活。他忽然感觉,到队伍中当一个战兵,也没什么不好的。

  所幸,他这几天在工作的时候,什正和什副一改平日的着装,一直穿着橘红色的曲裾指导他们。这在士兵们平日繁重的事业之余增添了一抹亮色。比起套上铁铠、光泽暗淡的军服,楼昫更喜欢什正穿上这轻便收身的衣服以后的样子。女性就应该穿女性的衣服,这才是她们的常态,楼昫这么想着。

  他这几日忙于在小组中承担组织词条的工作,他在判读革书上的音标和字迹,向执笔的兄弟提供词条的内容时,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那被一条束带紧紧包裹着的,乐正什正纤细的腰肢。这给他这几日的工作提供了无限的力量和精神。楼昫相信,在整部塞语词典完成以后,在校对的时候,谬误最少、严谨程度最高的,肯定是自己这一部分工作。什正或许会特别表扬自己吧。

  天依弯着腰,仔细检视了一下箱子中的简牍,随后抬起头来,向阿绫道:

  “可以开始校对了。”

  “好,接下来,我们要开始进行校对工作。”乐正绫转过身来,伸开大袖,向部下的众人宣布道,“校对是什么,让洛什副同你们仔细说说。”

  “校对不属于语言学上的工作,但是属于文献工作。”天依抱着手,细细地向众人开始说校对的概念。校对需要一个本子作为底本,另一个本子——一般是从这个底本复制出来的——作为校的对象,以这个底本为准绳,如果新本存在同底本出入的地方,便更改新本的内容。这个大致又要花三天的时间。通书什将要进行的这个工作还不是严格的校对,因为士兵们写成的简牍,比原来的草原笔记,要增加了许多东西。他们主要校的是是否这几日整理出的词条,与原来记录的音义有无出入。

  这个工作大致又将持续两天。天依原先不让士兵们把简牍投入箱子,就是因为牍片还要经过这一道程序。在这两天的新工作中,每个小组出了一个人,持着组内成员的笔记,一一地摘出这些简牍,比对笔记上的和简牍上的内容。而其他人,天依进行了一场投票,让士兵们在匈奴语、塞语中选择一种语言开始学习。投票结束后,士兵们被引领到相应的侧室,分别接受了毋奴韦等人和祁晋师的教学。听什正说,这个教学活动是要一直持续到三月份的。

  这次的勘误工作仍然是由天依来主持。乐正绫对这个文字上的事情实在是没有什么心力,她还是在教学的岗位上,在通书什的陶院里来回地巡视,察看其他学生们学习外语的情况。

  毋奴韦和她的姐妹们站在陶室内,面对着六个学生,感到有点无所适从。之前在草原上,士兵们问一句,她们答一句,那时自己状态尚可;而现在自己要主动发言来教人,就算先前祁什副教了自己基本的过程,叮嘱了一些注意的事项,一到临场时,她们还是愣住了。九双褐色和碧色的眼睛互相对看着。

  “怎么了?”乐正绫突然走进屋来,“怎么大家都站着?”

  “这……”毋奴韦和苏解一时支吾起来。她们没办法向什正说现在的情况。

  “你们之前受一项业,要向先生行礼的。”乐正绫转向士兵们,“你们向先生们行礼过没?”

  小伙子们连忙反应过来,向三位斯基泰女子恭敬地行了一遍礼。

  “先生要还礼,然后两方就坐,就可以开始讲了。”乐正绫对毋奴韦们说。毋奴韦们遂也向士兵们施了礼。

  “不对,这不是先生的礼。”乐正绫忽然制止她们,“要行先生的礼。你现在同他们的关系是先生和学徒,他们要从你们这受业的。要行先生的礼。”

  在按什正的指导行完礼之后,室内的人们坐下来。毋奴韦按照祁晋师说的,向士兵们问出第一个问题——三身代词是什么。之前士兵们都已经调查和整理过斯基泰语的人称代词,故应答颇为顺利。毋奴韦又问了几个常用的词,随后,她开始向士兵们组织第一个简单句,从日常的问候用语开始。

  老天似乎眷顾众人,在二月初,春阳在大部分时间都照在上林苑的大地上,没有连续地持续阴雨。无论是教学任务还是正堂中的校对任务,都有充足的光照提供。掌握灯烛的张万安在这中间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在最初的两天时间里,士兵们并没有更多学到什么,大部分的时间还是花在了帮助三位斯基泰女子建立教学的状态上。在这方面,之前就被祁晋师课过匈奴语的通书什的学生们反倒比他们的新老师要熟练。几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楼昫等四人将词典的内容校对完成,在七千五百个匈奴语和塞语的常用词中查得了六十二处讹误。总的来说,传抄过程中产生的讹误率不高,而且绝大部分是由于高强度工作导致的疏忽。楼昫所在小组产生疏漏是零——楼昫对此很有信心。在检查完讹误之后,他们多使了几十枚木片,将发生讹误的牍片替换了下来。

  “好啊,这时候可以让韦工过来了。”乐正绫在正室中听说了他们工作的成果,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你们现在可以把这些牍片装进箱子,在箱子内再严格按音序排列一遍。然后他们过来编缀,大功告成。”

  “刚好,音标表和序也完成了。”天依支着腰,“我这再坐几天,就快椎间盘突出了!”

  “小楼,听说你所在组的讹误率是最低的。”乐正绫走到楼昫身前,“你工作的敬业程度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我们也要向你学习。做事严谨周密,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后生啊!日后如果你们要进入馆阁,我一定会向上面第一个保荐你!”

  楼昫听了自己一直暗地恋慕的什正对自己的褒赞,在一瞬间,自己变得口吃了起来。

  “这主要还是什正教得好……我素来只是……呃……按什正说的……埋头做事而已。”

  “做文献工作相关的学问,我们那边师门有一个说法,如果一个学者要在两个人当中选一个人做徒弟,一个人是聪明但坐不了冷板凳,另一个人是不太聪明但坐得了冷板凳,他一定会选择第二个人做自己的门徒。文献学问要的就是严谨,致密,就算让汉地的大儒来做选择,他们也会这样。何况你是既聪明,又周密。假你以时日,你一定能成为博通中外的第一号学者!”

  “什正,您这样说,我真的受不起……”楼昫的心脏跳得飞快。他老是感觉什正是在借着这个机会同自己说情话。

  “日后我们完成了这丛词典,每个人的名字是要写在卷首的。”乐正绫说,“这项工作是集体的,每个人在里面发挥的功绩不同,不过我们排列名字,是按音序来排,会加注排名不分先后。不过假以时日,真正有才调的人总会得到他的待遇。希望你再接再厉。”

  “唯!”楼昫十分坚定地向她施礼。在春阳的照耀下,面对着眼前这一袭红裙的姐姐,他暗自明确了今后人生的目标——不仅是为了混日子下去,也不仅是要给轻视自己的两位兄长活出面子看,还要为了什正向自己昭示的远大的人生和学术上的前途,为了让自己成为什正希望自己成为的样子努力。若到了那个时候,最好能成为什正后半辈子的依靠,两人生一个同样优秀的儿子。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它既是个词典,我们得在上面标页码,以及设置简易的目录。”乐正绫复同楼昫说,“这又会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之后在韦编的同时做。你们要做好准备。”

  在听说词典的校对工作完成以后,赵破奴很快就将负责编上韦绳的工匠从长安召集到了通书什的陶院当中。一辆装着绳子和其他工具的牛车被引到了陶院里,工人们随车抵达,乐正绫请他们进屋观察。看到散落在各个箱子里的七八千根牍片后,工人们感到肩上的压力陡然增大了起来。

  “真是要劳烦你们一段时间了。”乐正绫十分恭敬地对韦匠们拱揖。

  “无妨,能为这部巨著编韦,也是我们的荣幸。”韦匠的头领如是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开始了。”

  随后,工匠们便在箱子前坐成一排,开始在木牍上穿孔打洞,用绳子将牍片们编缀起来。这会是一件非常繁重的任务,乐正绫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够完成。不过,前来帮忙的韦匠也有十几人,做起工作来应该也会比较顺手。就这八千许牍片,恐怕最终编成的结果,至少两部书中,每部要分出两位数的卷来。

  “你们之前都给谁编书?”在工闲的时候,乐正绫这么问了编书的工人。

  “给石渠阁的人编书,也给博士们编。每当他们传抄一本书,我们就去编一本。”工匠捋了捋他的八字胡子,“不过在这一次的时间内编这么大部头的书,真是第一步。”

  “我们也想把书整得简短一些,奈何这类书籍的体量就是这样。”

  乐正绫苦笑道。就算在现代世界,最厚的一类书也是某种语言的词典。如果要把一般词作一个较为完整的整理,至少一千多页是要出去的。

  “没事,辛苦的还是你们写书的人。我们只不过是在一个房间里劳动劳动而已。”工匠笑道,“不过这么大部头的书是两个女子负责的,这点让我们有点意外。”

  大约这个编书的过程又持续了几日。到二月十四日时,通书什整理出的两本词典已经在三十多人次的合力下大体上成型了。工匠们和通书什的学生一齐工作,前者每新起一卷,后者就添来几根木牍,在上面做目录的工作——为了减少工时,并不具体到词。而天依分别为两部书撰写的国际音标表、序和总目录则单列为了两卷。最后,两部书大体成型了三十卷,加起来十余万言。天依字迹好,负责在每卷书的卷首上签卷名,以及在总序所在卷上写下通书什二十人的名字。

  在下午,赵破奴司马亲自来到了通书什的院落中间,查看了成书的状况。

  “好家伙,我这下是知道那八千根牍片到哪去了。到这几十卷书里去了。”

  “词典就是这样。我们调查的还是粗略的常用词,日后随着调查的深入,我们还会继续把其他的词补录进来。”天依对赵破奴道,“到时候篇幅至少要翻一倍,那会也需要精工,这是一个长期的工作,可能几个月,可能上年。”

  “不容易。”赵司马叹道,“你们这十五天就把它整理出来了,更不容易。这兵指不定得累成啥样呢。”

  “确实挺累的。”乐正绫自笑道,“半个月编一部词典,我都不知道怎么编的。上午的训练也不训了,就在那编。”

  “全什放假一天。”赵破奴果断地下了一个命令,“趁放假的时候,明天,我们再进一趟长安城,你们和这两部词典一块,送上去,给骠骑将军看。”

  “唯!”

  十五日,许多花的花期已经过去,通书什的两位女什官又乘着车,同赵司马前往长安的霍将军官舍。与上一次有所不同的是,她们这次的车上还多了三十卷文书。直到这个时候,天依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学富五车”。

  霍去病在正堂明亮的采光下,仔仔细细地翻来倒去地看这两部匈奴语和塞语的词典,几乎手不释卷。他似乎想趁这段时间,多了解一些匈奴语的词,按书上用汉字所音译的——总序卷中的国际音标表,他看了几遍,没看懂。

  “将军,书已经呈在这儿了,您要想翻阅的话,是随时可以翻阅的。”乐正绫向他拱揖。

  “不行啊,”霍去病安坐着,展开一卷卷的词书,“你们以为这两部书是呈给我的?错了。这书是要送到天禄阁去的。”

  天禄阁和石渠阁,长安中的两大国家藏书中心。

  “这书,是要送给天禄阁里面的人看的。”霍去病一边试着读匈奴语的词,一边说。

  “太史令。”赵破奴轻轻提醒她们。天依听闻这个官职,大吃一惊。

  “怎么,太史令你们海国那边也知道?”霍去病听到她吸气的声音,笑了笑。

  “知道。他的名头很响。”

  “司马家的人,名头能不响么。”霍去病合上手中读的那卷书,同她们说,“太史令有个儿子,倒是挺有奇志,刚二十出头,江河一带的到处跑,现在还没回长安。我要是太史令的儿子,我也这样。”

  天依更吃了一惊。原来司马迁在这会还不是太史令,在这时还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在壮游天下的旅途上。当下的太史令是他父亲,写过《论六家要旨》的司马谈。

  “太史令指名要看这书,他儿子刚好对匈奴四夷有兴趣,想了解一下。”霍去病说,“他这老头既然要,那就从他的。不过,在送到天禄阁之后,这三十卷书我们肯定会托人抄写,到时候至少先给我们一套,你们通书什再持一套,供日常之用。”

  “嗯,毕竟我们有时候也需要这书。”乐正绫点头,支持骠骑将军的这个决定。

  “好了,你们回去吧,好好享受一下你们的老骨头给你们放的假,”霍去病微笑着冲她们道,“之后半个月的命令,我会回头派人通知。你们带士卒的时间要逐步回到体力训练上,我下个月初便会挑选一万精骑出军,到时候专门分配一个百人队,来保护你们。你们就安心带通书什随我出军,去河西摸一摸那边的言语。不要担心安全的事,多亏你们提的海国登,这一个月间,我们练骑士,马上的效果提高了很多。这次出河西,肯定是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就在此时,一声惊雷突然在外面炸响。大家从正堂望出去,乌云正在天中迅速地聚集。显然,一会他们回营的途中,雨水或许就下来了。二月已经过去了一半,距离金戈铁马的第一次河西之战,竟然只剩半个月之遥!一股惊憾和恐惧,陡然地从天依的胸中生发出来。

  ——第四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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