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三节 汉家大将西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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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狩二年的三月十一日,一万名骑兵在临洮的长城关卡上部署得密密麻麻,准备出师。天依和乐正绫率领着通书什的士兵们,站在赵破奴卫队的后侧,武装到牙齿,看着骠骑将军率领着一队队的骑手驰出关门去。到了这里,骑兵们和车辆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很多,乐正绫看着集结在关内的海一般的军人,以及比军人的总数还多两倍的战马和拉车马,体会到了霍去病的雄心壮志——他要在古典时代打一场闪电战,通过两次突然的袭击,把河西走廊彻底给凿通来。

  天依站在恋人身边,又看了看长城的景象。汉代的长城与后世包砖的明城墙是不同的,汉长城——尤其是在陇西的部分,基本上是由夯土筑成,它沿着高低起伏的山峦随宜蜿蜒,如黄泥浇成的巨龙一般,而版筑这一古老的工程技术,给长城的墙体上自然地施加了几十排与墙体平行的细密的横线作为装饰。墙体上还分布着烽燧线,日间能够相望的地方还布置着烽火台,在匈奴寇边的时候,敌情可以在短时间内通过这两种方式传达到临洮的驻军处。高密度的信息传递单位的设置,也反映了在两次河西之战之前,临洮边事的紧急程度。要是黄材官晚一年被调赴那个前敌城塞的话,或许他就不会在频繁的战斗中身亡了。

  个人的命运,在古典时期,光靠自我的奋斗,而不考虑时代的进程,是完全无济于事的。虽然黄材官和其他万万千千的士卒来到各处戍守,也不是由他们的意志决定的。

  未几,赵司马的卫队也跟随着骑兵们驱出了关门。夷邕激动地挥舞着红旗,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久抑的压力需要一个释放的空间,通书什的后生们都像饿狼扑食一样,催动着马匹蹿出关外去。在那一瞬间,天依和众人看见了长城外面的景象:

  塞外是标准的甘肃的地貌,无穷无尽的莽原在外面延伸着,而生态环境相比起两千年后的甘肃来说,还是要好一些的——植被,尤其是灌木和乔木,要更为丰富一些。大体上来说,临洮外的景观还同关山草原上是类似的。

  时属春季,虽然已经接近春末了,但是仍然有许多野花开放着。天依认不清它们具体的名字,光知道它们在之前的几百年和以后的几百年中都在默默地装点着塞外逐渐变得干旱颓靡的世界。

  “我和祁叔夏时过来的时候也像这样,只不过风景不同。”乐正绫在马上疾驰着,看着飞速在身边穿过的野景,对天依说,“如果我们处于一个和平的环境,我会很乐意停下来,慢慢走,欣赏这边塞上的景观。”

  可惜,现在并不是“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的时候。相反,她们现在是第一批试图在塞下创造这样一种环境的人。这真是有一种“肃肃宵征,夙夜在公”的味道。

  汉军大队从长城内远道而出,他们首先面临的第一个小困难是城外的河流——这条河流被雨水滋养得比较充沛,水势虽然不小,但是并没有多深,骑兵们在水中穿行,乐正绫走到河流的最深处,它也只淹没了马蹄。

  “希望未来我们不会遇到比这更湍急的溪涧。”天依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坐骑在水中行走。

  “我和祁叔下来的时候,过过不止一次这样的河。”乐正绫道,“当时我们一匹马也没有,我们只能手拉着手,试图走到河水较浅的地方,趟着过河。基本上人是斜着过的。这种方法十分危险,正确保险的方式是在河的这一边先扎一个桩子,在身上绑上绳子,过去以后再截断绳子。但是我和祁叔根本没有这些,我们只有两个人。”

  听完阿绫的叙述,天依叹了口气。

  “现在还好,跟随大军一道行动,他们总有一些工程上的手段,比如至少有绳子。以后遇到一些较宽较急的河,应该也不是问题。”乐正绫看着远处的夏树,“入春以后,我们面临的问题还有很多。泥石流、自然灾害,突然的降雨,敌人小部落发动的突袭——这个应该不太可能——等等。”

  “你觉得这个时期分散在各地的匈奴部落是什么样的?”天依问她。

  “我们可以用一个历史的眼光来看。”乐正绫道,“我们在关山草原做调查的时候,那里的苏卜部的人,有说自己和匈奴的左右贤王、单于有什么大的关系么?他们在审视自己和其他说着匈奴语的部落,比如閼稹的时候,有特别在意都是匈奴人么?”

  “似乎没有。”天依摇摇头,“何况匈奴这个名称本身,它包含的对象其实也有差异。现代出土的匈奴墓葬,有像毋奴韦那种是高加索人的,也有黄种人的,甚至北方汉人的。我们在关山草原上调查所得的匈奴语只是一种阿尔泰语,我相信还有说一种东伊朗语或者羌语,甚至汉语的,也被分在匈奴里面,他们那个也叫匈奴语。不过,可能是说阿尔泰语的人更多。”

  “嗯。”乐正绫调整了一下在鞍上的坐姿,“民族的概念,一直要到千年以后,大家广泛地识字了,才会触发。在这个时候,大家只是朴素地按照语言和样貌来区别本地的和外地的人群。就当下来说,无论是匈奴还是汉,更多是一个政权的名字,而不太重视单一民族国家的概念。这个才能解释很多现象,比如未来今上的托孤大臣之一,为什么是休屠王的小王子,以及今上为什么会在作为禁卫军的北军中大量招募辖地内的胡骑等等。像苏卜部那些人,如果加入了北军受训,八成他们也就是所向披靡的汉军了。反之亦然。”

  “阿绫在这方面看得很清楚。确实,像我们和祁叔,都不被这个时代的人目为同一个人群,他是羌人,我们是‘海人’,但是现在都在赵司马麾下。”

  “再说到匈奴——匈奴这类草原上的政权,在组织结构上又不似新兴的中央集权国家,本质是一个草原的部落联合。当他王庭的力量比较大、人畜比较多的时候,大单于和左右贤王或许能控制到一些部落。但是无论如何,这些部落在大部分情况下是各自为政的。依附于哪个大政权对它有利,它就倒向谁。骠骑将军之所以能在原来的历史上打赢两场河西之战,很大程度上也与这个有关——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们面对的并不是一整块,武装到指挥部的,甚至还能打游击的匈奴人,而是大部分容易屈服于大规模武装力量的各种汉藏语系的、阿尔泰语系的、印欧语系东伊朗语族的小部落。”

  “没错。”天依完全同意阿绫的分析。毕竟,她还有很多在塞外实践的经验。

  “不过,这种情况也暗示着一点:那就是我们必须在短时间中打一场大决战,一举合兵击溃河西地区匈奴的大部队。如果我们输了,或者迟迟不得,河西地区的部落便会左右摇摆,那样会发生更多的情况。历史上的霍去病对此认得也很准,他就是这么打的。”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安然打完那场大决战……”

  二人这么讨论着,楼昫在一旁默默地听。他已经可以听懂将近一半她们说的普通话。什正和什副今天谈的这个话题对他的启发很大。但是随着听力的增长,他对“未来”“千年以后”这些字眼感到相当迷茫。难道这两个人同一些大巫一样,能够占得今后发生的所有事?那她们为何又和自己一样,对这次出征的结果感到彷徨?楼昫不敢往下多想。

  出军半个时辰,前军传来消息,骠骑将军已经率领先锋抵达了那个被接近摧毁的塞外的小城寨。又过了几分钟,乐正绫和祁叔等人也见到了一年未见的夯土城墙。

  赵司马和通书什都在城寨外停马驻足了一会。这个小城寨已经不同往日,寨后的小土坡上堆起了上百个坟冢——这些坟茔都是这半年间士兵和刑徒的葬身之所。

  “这个城寨,设的位置太险要了。”赵破奴对身旁的军尉说,“分配的士卒又不多,导致伤亡那么大。原本陇西郡只要在这里多设置一百人,或许死的人就不会这么多。”

  乐正绫看着被新调来的戍卒补筑得更高一些的寨墙,自己同祁叔在城内和元狩元年的那群士兵并肩作战的景象一幕幕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天依则想起了曾经在这里度过人生中最后时光的、上个月刚刚战死的万安的父亲,以及他那个昨日在营帐中哭到四肢瘫软的儿子。昨天晚上,万安从什副处听得父亲的死讯和死期时,整个人大呼着倒在了地上,随后便使劲拿头撞击旁边的石块。通书什的士兵们连忙过来搀扶这位陪练,但是他挣扎激烈,最后还是靠力技比较娴熟的夷邕才将他制服到帐中,大家都过去安慰,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话好。这个纯孝的少年在帐篷里泪眼模糊地闹了半晚上,最后还是洛什副蹲下身来,将他抱在怀中的时候,他仿佛受到了一些母爱的感召,才逐渐将情感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今日,张万安面对着几丈高的无情的城墙,又有一股泪意从他的眼底涌上来,但是他及时地将它止住。自昨晚那场彻骨的悲痛和彻底的诀别之后,他的心境要冷静了很多。亲生父亲已经远至泰山,自己甚至找不回他的尸骨,而生母又还在洛阳为奴,现在自己就如洛先生几个月来一直对自己说的,整个家族的命运,已经完全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不能寻短见去追回父亲,独留母亲一个人在世间,绝了张家的嗣,而应该振作起来,好好地跟着赵司马建功立业,为祖先和后辈开拓更大的空间。所幸,在这个世界上,自己还有洛先生。现在他要负起他父亲年初对自己的嘱咐,好好地保卫和侍奉洛先生了。

  “我们这次出塞,再回来之后,绝对不能让这个城寨再出现下一个黄材官了。不然,我们全是无能之辈。”乐正绫看到城寨中忙碌筑备工事的新卒,对天依说,“这是我们告慰他的唯一方式。”

  部队在城寨处做了少许的停留以后,马上又重新向北方疾驰而去。这次远出陇西,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越过黄河。在黄河对面,还要越过乌戾山,才是匈奴右贤王的主要控制区。城寨的士兵并没有报告短期内的敌情,这或许是一个良好的信号,他们在远征的初期并不会与敌人的部队直接遭遇。

  万人的骑兵队在山谷和原野间绵延前行,一直到日头将落时,部队抵达了黄河渡口岸边,一直等到过了黄河,骠骑军才停下今日的行程,准备扎营休息。

  通书什的后勤辎重装在两辆车上。士兵们和闵队正的通书什卫队的辎重组成了一个圆形的车阵,他们将马匹用绳子栓在车边打下的木桩上,以保卫车阵内的人。大家就在这圆形的空间内支起帐篷,喂马卸甲煮饭休息。

  “今天我们似乎完全没事,除了走了那百八十里路,过了河以外。”张原躺在之前自己发的毯子上,对齐渊说,“伍长,这茫茫塞外,连些农民牧民都不太见到的,这次出征不说撞见匈奴的主力,就连普通部落都没有……”

  “壁垒外面比较动荡危险,肯定没有多少人,”齐渊说,“我估摸着,明天,接近乌戾山的时候,我们会遇到一些放牧的部族。他们往往是游移的。”

  “那我跟你打个赌,赌明天还是遇不到。”何存在一旁说,“谁赌输了,谁当谁一天干儿子。”

  “谁跟你这么无聊!”

  齐渊正欲转过身去,转到一半,忽然又回过来:“不对啊,这事,你愿赌服输啊。”

  “我刚才说的是,谁当谁一天干儿子,我赌输了,你当我一天干儿子;你赌输了,你当我一天干儿子。”

  “去去去!有这功夫磨嘴皮子,还是把你的臭脚泡一泡吧。”

  塞外的夜晚实行管制,士兵们只能争分夺秒地趁太阳落山之前聊天。待到太阳完全消失在山峦背后时,营区的中心传来鼓号,乐正绫命令每个士兵戴上木枚,晚上禁止出声,一直到第二天再鼓为止。大家寻各自戴上休息。

  这是通书什的士兵们在壁垒以外、黄河以北过的第一个夜晚。春天的塞下昼夜温差大,傍晚时什正特意叮嘱过众人,晚上休息时将毯子盖好,以防第二天感冒,影响状态。楼昫就着毯子,躺在帐篷里,四周寂寥无声,只有夜风吹帐篷和外面草地时发出的响动。

  他紧紧地将刀靠在胸前,这样万一传说中的右贤王大部队来攻,自己可以马上取出刀,去和他们作战,至少杀出去。但是,这茫茫山原,面积达几千里,两支大部队又如何相互找到呢?或许,自己此次的出军,大半的概率是无功而返吧。

  无功而返也是好事,这意味着自己的部队并不需要同敌人的大部队交手,这也就意味着,自己只要不在行军途中生什么病、受什么伤,就一定能够安全地回到关内。至于朝廷损失了大量的物资而一无所得,那是朝廷的事,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忽然,他仿佛听到,除了风吹草动的声音以外,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声音——有一种隆隆的声音,正在从远处到近处慢慢地浮现。

  他迅速地坐了起来,将刀拿起。他这个动作惊动了同帐篷的其他人。

  “怎么回事?”何存咬着木枚,细声问他。

  “伍正,有响声。”

  大家倾耳听了一会儿,确实有响声。就是不知道那是人是马还是其他东西发出来的。它的距离很遥远。

  “伍正,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魏功问他。

  何存低头想了想,向众人摆摆手,让大家继续睡觉。在野外,这种可疑的声音太多了。只有当敌袭确凿地发生了,哨兵发出警报的时候,他们作为营中的军队,才有权限出来作战。在此之前,随意地出到营中走动,解下木枚发出声音,都有可能引起混乱。

  楼昫遂又合衣躺回他的席上。他仍然不敢立即睡觉,而是注意着那股怪异的响动。所幸,未几,那股响动从很远的地方出现,又从更远的地方消失了。或许是什么种群的动物在夜间迁徙时发出的声音。待楼昫确认那股声音彻底从自己的耳膜中不见以后,他才放心大胆地睡起自己的大觉来,毕竟第二天他们全伍还要投入另一个80-100公里的长途行军当中。这个运动量虽然不及之前从上林苑一昼夜到陈仓县大,但毕竟它是一个较长期的、更加考验耐力的行动。

  ——第三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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