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纬带来的婢女晴荷,指挥着曾府两个小厮进进出出,轻手慢脚地搬进来十余件瓷盘木器,摆满了饭铺的四张桌子。
众人看去,其中三提大型雕花金丝楠食盒,尤为漂亮。
每提食盒皆有四层,每层选用的金丝楠花纹又不相同。
曾纬引领着梁师成等人,一层层看去。
“这一层的木纹,如古道西风,漫卷黄沙,故而题了岑参的诗:都护行营太白西,角声一动胡天晓。”
“这一层的木纹呢,经纬纵横,闪耀如锦,题的是白居易的诗: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再看这一层,波纹荡漾,恍如秋水微澜,而恰巧此处的一团木色略淡,打眼瞧去,是不是很像映在水中的一轮明月?因了这月色,木板上题的便是骆宾王的诗:贝阙寒流彻,玉轮秋浪清。”
“哎,这一层有趣,金丝楠的纹理看似不如先头那几层连绵不断、一气呵成,甚至还稍嫌纷杂无序。但你们稍稍退后些,从这个角度看去,是不是,竟好像一副秋猎图?蒿草辽原上,骑马狩猎者,有的控缰急追,有的手擎苍鹰,有的已引弓搭箭,有的马匹后面,宛然还跟着一头猎犬。如此天作奇景,自然要题王维的诗: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不过,我最爱这一层。它很奇特,一大半花纹浅淡,几不可见,好似天高水阔的江面。只在天水相接之处,隐隐有山峦叠嶂的形迹。再细观,才能发现,江面上有一页扁舟。这一层,当年匠人问我刻哪句诗,我便舍了诗,选了苏学士的词,中的尾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曾纬侃侃而谈,将最后的话说完时,在场诸人,仿佛意识不到一场聆听的结束,仍是噤声无语,只拿眼睛瞧完了食盒又去瞧曾纬,目光中交织着惊羡、赞叹、感慨。
姚欢心道,金丝楠如此绝美的天赐之物,被他倾注了真情实才地讲解一番,当真是一场视觉与听觉的盛宴。
唔,姨父蔡荧文的嗓子也很好,邵清邵先生的嗓子也很好,都是那种沉稳又温悦的男性声音,他二人亦都有真才实学。
可是,姨父念词,或者,邵先生说菜谱,哪里有曾纬他,有他这样的仙渺洒脱之气呀!
一时之间,姚欢连新烫的伤处都不觉得有什么火辣辣的痛意了,只盼着眼前这男子,如音乐会返场似的,再将食盒的妙处、雅处,说叨几遍。
众人中,还是年纪最小的梁师成,因责任最大,反倒最是关注正事的效率。
“二嫂,这虎皮炸鸡爪、咸齑烩鸡爪和豆酱焖鸡爪,火候可到了?”
“到了,到了,这就和荔枝腰子、糯米蒸小肚,一起装盆。”沈馥之应道。
沈馥之年少时,好歹也是沈家千金,又生活在那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的杭州城,上乘瓷器还是掌过眼、也知道如何用的。
曾家那眼色伶俐的小婢子晴荷,小心地捧过来一只只长圆形的白色瓷盘时,,沈馥之便毫无迟滞地,去蒸屉旁拎了一个铜壶来。
待晴荷端起白盘的上层,沈馥之小心地往底层盘中注入沸水后立刻让开,青禾复又将上层的盘子扣紧。
姚欢看明白了,这就是古人保持菜蔬温度用的“温盘”。
温盘的下层和盖子的瓷胎都极其厚实,唯有中间的瓷胎极薄。
下层注入热水后,中间的瓷盘装好菜肴,盖上盖子,可保半个时辰热度不减。
这个时代开封的权贵人家用瓷,以均瑶胭脂红、汝窑天青为主。
但曾家用的,却是彭州白瓷。
彭州在蜀地,唐末已有为躲避战乱的北方瓷匠迁徙而来,利用当地的粘土烧制瓷器,被认为受定州白瓷影响颇深。但与定窑的瓷器比,彭州白瓷却显得质朴一些,那层牙色釉光下,在某些角度,竟还泛出浅到令人险些就捕捉不到的蓝调,加之没有任何雕画加工,一眼望去,就如月光下的雪野一般,清宁,又透出秘境之意,令人为之神夺。
沈家铺子今日送去宫里头的风味,红亮亮的荔枝腰子和酱焖凤爪,颗颗白珍珠似的糯米中嵌了嫩粉色的肚头,还有头天已腌渍上、无须保温、冷食即可的杏味和糟辣鸡脚,浓浓淡淡的颜色,教彭州白瓷一衬,当真如设色绢画样的可喜。
梁师成从头看到尾,终于松了口气,柔着嗓子道:“善,大善!郡王见了,定能觉得又新奇又满意。”
又转头向曾纬,意味深长道:“郡王院子里头的丹桂树,今岁也开得甚早。郡王孝顺,心里头时时刻刻都记着向太后喜欢喝什么茶、看什么花,故而前些时日就亲自去请了向太后赴宴赏桂。也是巧,这宫里头的人呀,都省得,向太后,最爱白瓷。四郎,倘使向太后问起这些温盘,在下可能禀报出处?”
曾纬眉间漾了坦然的笑意,甚至还微觉诧异似的,温言道:“这有何说不得的?吾家虽是南丰曾氏,家父可也对蜀派学问颇感兴趣,连带着彭州的瓷器,亦是素来喜欢。至于助沈二嫂一臂之力嘛,梁先生更可如实相告,曾家、沈家、苏家,本就有君子之交,如今又攀了亲眷,想来,向太后仁厚慈爱,也是愿看到庙堂与民间,都是一团和气的。”
姚欢本来也和梁师成一样,正聚精会神地观看姨母与晴荷装盆菜肴,耳朵里忽地听到梁、曾二人的这番对话,不免留心细思。
她揣摩,曾纬是不是在给梁师成暗示。
向太后与高太后虽是儿媳与婆婆的关系,但高太后活着的时候,对这个媳妇比对公主们还亲。向太后和章惇可不太对付,章惇迫害苏轼等旧党,曾家又是章惇的政敌,所以曾纬是故意提到苏轼兄弟领衔的蜀派吗?
作为一个知晓大宋王朝的国运走向和顶层权力集团政治斗争结果的后世人,姚欢当然会想起,在五年后的那个正月里,在禁宫深处,在哲宗赵煦刚刚驾崩的福宁殿里,将有好几句话出现在史料的记载中。
向太后:“宣端王赵佶进宫,继承大统。”
宰相之一章惇厉声道:“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简王乃母弟之亲,当立!”
宰相之二曾布毫不示弱:“章相公,悉听太后之令!”
再往后的事,即使没有读过宋史和曾布笔记的人,也都知道。端王赵佶,在向太后和曾布的支持下,顺利地从他那英年早逝的异母哥哥赵煦手中,接过皇位。他做了近三十年风花雪月、风流奢侈的艺术皇帝后,和自己的整个宗室,一同被金兵掳往北方。宋徽宗、宋钦宗父子,两位北宋末代皇帝,与辽国末代皇帝耶律延禧一道,在金国的软禁下度过余生。
历来,文臣武将,到了站队的时候,都是一场豪赌。在赵佶继位一事上,章惇输而曾布赢。
此刻,姚欢心头转了许久的疑问,再次冒了出来。
曾纬,有位站队正确的父亲,五年后也正是仕途好年华,可是,这个权臣之子,为何在后世没有任何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