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四章 却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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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庆之已迫近永宁寺。

  天子在永宁寺。

  白袍军七千人,沿着宽阔的铜驼大街踏马而行,洛阳城便显得拥挤狭窄了。

  陈庆之已换了身干净的白袍,他动作很快,换衣服这件事情,他已经在战场上不知道做了几遍。

  一尘不染当然是虚假的神话。

  没有人能一尘不染,就好像世间并无“完美”这样东西存在一样。

  阳光刺眼,让他的白袍更加刺眼。

  是否闪耀的东西都很刺眼呢?

  他不懂,没有多少人曾经教他人情世故,曾经教他人情世故的兄长,已不知在洛阳城的何处,不知还活着没有。

  他已经成为了太多人的眼中钉,已经不知不觉间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

  他是个将军,他的职分就是赢得战斗。

  可他不得不考虑更复杂一些的东西。

  高欢是否正在重新集结部队,准备对付他?

  北海王元颢有没有得到白袍军准备攻入洛阳的线报,是否会因为嫉妒和防备断他的后路?

  这些都是极其危险的状况,稍有不慎,他便会和他的弟兄们深陷在北魏腹地,万劫不复。

  元子攸呢?他是否在永宁寺听达摩和菩提流支论法?

  陈庆之咬牙,他警告自己不能犹豫,不能让马走得太慢,必须赶紧赶至目的地。

  此刻的洛阳城内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遍布,这些江湖人会不会对他的计划造成不利的影响?

  子先生呢?

  他内心忽然感到一丝悲凉。

  他做的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在替子先生效命。

  他也是,他的兄长也是。可子先生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他们,总是将他们置于险境之中,总是利用他们做一些他们不愿意做的事。

  陈庆之宁愿回家种田,也不愿见到人死去。

  可他必须听从子先生的命令,不仅要听,还要严格地、一丝不苟地去执行。

  战争,不正是因少数人的利益冲突而引发的吗?

  他有时也想问,究竟是什么赋予了子先生之类的人这么大的权力,可最后他得到的答案都只有一个。

  上天。

  上天赋予了他们权力。

  上天让他们能够仅用只言片语就主宰别人的命运。

  尔朱荣认为,上天也赋予了他这样的权力。

  他紧盯着那张熟悉的脸,一字字道:“我知道你恨我,无时无刻不在恨我,可惜你所感受到的恨还远远不够。”

  那张脸和他的曾经一模一样。

  这是不是上天的一种讽刺?

  为何上天在赋予他权力的同时,还要给他降下这样的惩罚?

  假尔朱荣的拳头紧握。

  他并没有说话。在漫长的煎熬中,他已经学会了忍耐。

  忍耐带给他了许多馈赠。

  他住着尔朱荣该住的房子,吃着尔朱荣该吃的饭菜,搂着尔朱荣该搂着的女人。

  渐渐的,他越来越像尔朱荣本人。

  那种散发于周身的王霸之气,是他再怎么掩饰也藏不住的。

  尔朱荣咳嗽了几声,他最近老得很快,咳嗽时,他会感到身体愈来愈冷,就算是三伏天,就算裹着厚重的棉被,他仍然会打哆嗦。

  假尔朱荣没有回他的话,这让他有些生气,也很颓丧。

  他想伸手给假尔朱荣一个耳光,手臂却完全使不出力。

  “就要和葛荣决战了,我部署的战术与安排,你都让人去执行了吗?”平复心情之后,他尽量温和地同假尔朱荣说道。

  “都已执行。”假尔朱荣脸上有一抹狡黠的笑容,似乎在提醒尔朱荣,听完那些战术安排以后,他对假尔朱荣就不再有任何的利用价值了。

  尔朱荣当然读懂了那抹神色。

  他只是淡淡地对假尔朱荣说道:“你以后需要我的时候还会有很多。”

  听起来,这是句表明假尔朱荣离不开他的话语,可他们彼此都清楚得很,这还是一句近乎恳求的提醒。

  尔朱荣有些黯然,换做以前,他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现在急需宇文泰和高欢回来,他害怕假尔朱荣因仇恨对他下手。

  这是一望无际的旷野,他在这里死去,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可他必须这么做,他必须带假尔朱荣来到这里,他要确保假尔朱荣对自己完全忠诚,否则,他迟早有天要死在假尔朱荣的手里。

  近年来,他对自己的身体并不照顾,近乎残忍,有事没事,他都爱折磨自己,让自己精疲力尽,遍体鳞伤。

  然而身体会影响一个人的精神状态,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的意志已远没有曾经那样坚强,尤其在元欢死后。

  也许仇恨才是他生活的全部意义,所以在仇恨消解之后,他衰老的速度反倒更快了。

  恍惚中,他看见了假尔朱荣脸上那抹同情和厌恶的神色。

  “尔朱荣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假尔朱荣说。

  尔朱荣的瞳孔收缩。

  此言一出,已证明他已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尔朱荣。

  当瓶内的水结成冰时,要么瓶盖被顶开,要么瓶子因无法忍受而破裂。

  容器不会再成长,只会日益陈旧。

  洛阳,城郊,河滩。

  傍晚的第一颗星星已隐约可见。

  达摩怀中的呼吸声越来越微弱。

  他的目光也越来越黯淡。

  “何必感伤?人死,不过化作一抔土,何必感伤?”

  他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达摩缓缓地转过脸,看见宝公沙门站在不远处。

  黄昏的河流起了一层雾。

  宝公沙门立在雾中。

  “那不过因为我还不能忘情罢了。”达摩叹了口气,说得很诚恳。

  “不能忘情者,往往无法抵达顶峰。”宝公沙门道。

  “你能忘情么?”达摩问他。

  宝公沙门沉吟片刻,道:“不能。”

  达摩笑了:“你当然不能,否则你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的对面。”

  宝公沙门没有否认。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倘若忘情,那么对人世间的一切苦厄喜乐都不会心生波动,又怎会因权力或执念而奔忙?

  可是他又想否认。

  “究竟是我出现在了你的对面,还是你出现在了我的对面?”宝公沙门问道。

  达摩沉默。

  谁出现在谁的对面,这本来就是一件相对的事情。

  可冥冥之中,那仿佛又是命中注定。

  “我该怎么消弭你的仇恨?”达摩问,“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毁灭,”宝公沙门说,“我的仇恨根本无法解除,只有毁灭。”

  “那是个愚蠢的办法。”达摩道。

  “但却很有效。”宝公沙门接口。

  达摩叹了口气:“仇恨只能带来仇恨,憎恶只能引发憎恶,毁灭......”

  他没有说下去。

  所有人都清楚,毁灭能催生的,只有毁灭本身。

  “你知道么,我在扮作你的模样时,总在斟酌你的所思所想,”宝公沙门神情忽地凝重下来,“我总在想,如果你看见那些人临死前的反应,你会作何感想。”

  达摩问道:“临死的反应?”

  宝公沙门道:“人自有思想以来,就懂得伪装自己,每个人都戴着不同的面具,有些面具看起来已很真实,真实得同脸无异,可那毕竟还是面具。”

  达摩问他:“你想说什么?”

  他回答:“我想说的是,一个人最最真实的时候,不是在他喝醉酒以后,而是在他临死前的片刻。”

  达摩脸上有嫌恶之色。

  宝公沙门继续道:“人在那种时候,由于求生的本能,难免会做出一些平时他们都不耻于做的事,类似出卖朋友,背弃骨肉。”

  达摩说:“确实如此,这是人性,很难有办法变改。”

  宝公沙门道:“我今天想求证的是,你最真实的样子是什么。”

  他的意思是,他会将达摩逼入死境。

  达摩皱眉道:“你有把握?”

  宝公沙门一字一字道:“我有把握,因为你的心已乱了。”

  达摩怔了怔,叹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何骗许伯纯,教他用什么死心术。”

  宝公沙门道:“世上绝没有什么死心术,有的只是一群忘情的人,他们已做到物我两空的境地,所以他们的心自然算是死了。”

  达摩道:“你教他死心术,就是为了让他以为能用这个方法医治我,然后再利用我体内的另一个人告诉他溱溱的事情,好让他在论法台动手。”

  宝公沙门道:“说得不错。”

  “没有人会注意到在给任馨馨疗伤的他,就算他只是站在那里,也不会得到过多的关注。”达摩道。

  “他本来就是个侏儒,”宝公沙门冷笑道,“本就是这世上被人忽视,被人看不起的人。”

  达摩道:“所以溱溱才会疏忽,才会被他刺中要害。这都在你的算计之内。”

  宝公沙门望着达摩脚边的青木夫人,淡淡道:“我虽然算得到他能将银针刺进青木夫人的脖颈,却算不到他能刺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达摩的脸色变得沉重。

  青木夫人仍望着他,她明白自己已成了他的累赘,会令他分心。

  铜驼大街。

  铜驼大街宽阔而富贵,能在这条路上招摇过市的人,往往是时代的骄子。

  陈庆之毫无疑问是这样的人。

  整个洛阳城的焦点由永宁寺的论法台来到了铜驼大街的白袍军身上。

  他们腰杆笔挺,军纪严明,秋毫不犯。

  他们在洛阳城里,就好像是在梁国的国度国都中一样,自信、从容、肃穆。

  民众们在看着陈庆之。

  他们终于见到了心目中那位天神,他的白袍果然干净,一滴血,一粒尘埃也不曾沾上。

  他虽不如传闻中那样高大伟岸,身上散发的气质却无与伦比。

  洛阳发生了太多事情,洛阳的民众也太疲惫了。他们实在需要一位救主。

  胡太后不是,尔朱荣不是,新晋帝王元子攸也不是。

  目睹陈庆之和白袍军的风采,他们竟纷纷有了向陈庆之投诚的念头。

  陈庆之张开双臂,高举他腰间的宝剑,大声喊道:“王师大将莫自牢。”

  他的部下纷纷应和道:“千军万马避白袍!”

  声震寰宇。

  气势滔天。

  他们仍在喊着。

  渐渐的,民众之中有人应和起来。

  “王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声音越来越响,竟仿佛要盖过白袍军。

  陈庆之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兵战为下,心战为上。

  他已攻克了这些人的心。

  这场战役,是他赢了。

  可他也清楚,他的北伐之旅还没有结束。

  他不知该以何种方式结束。

  喊声忽然弱下来了。

  陈庆之察觉到了异样。

  他放下了自己的剑,让右手贴在战马的一侧,静静地望着前方道路的中央。

  道路中央站着的,是一个身披红袍的人。

  陈庆之曾在梦中见过这副景象。

  乌泱泱的白袍前,立着一只浑身燃烧的鬼,吟唱着怪异的咒文,他的部卒失智、发疯、背叛。

  他的信心崩溃。

  此刻,梦境正走入他的现实。

  红袍人所立之处离永宁寺已不远,陈庆之仰面就能看见那座高塔,巍峨、耸立、直入云霄,仿佛在宣示着一些无法更改的事实。

  宿命。

  宿命是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是注定的,是无法更改的。

  陈庆之觉得面前的人似曾相识,可他却又说不出除梦以外,与之在哪里还有过一面之缘。

  “你是谁?”陈庆之问道。

  “将军,要往哪里去?”红袍人反问。

  “永宁寺。”陈庆之说完便后悔了,因为他觉得在气势上自己已输了一截。

  “将军又从哪里来?”红袍人又问。

  “大梁。”陈庆之索性干脆地回答道。

  “将军何不回到来处?”红袍人道。

  “你让我回去?”陈庆之皱眉。

  “去处凶险,来处和善,”红袍人道,“回头是岸。”

  陈庆之似被戳中了某处要害,瞳孔急剧收缩。他忽然问道:“你是那日同我主上讲法的达摩老僧?”

  他旁听过达摩和天子的对话,也知道一苇渡江的传奇故事。

  红袍人沉默良久后,道:“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陈庆之不懂。这话本就透着无限的玄机。

  他不明白,为何每个高僧说话都要打机锋。

  红袍人笑道:“意思就是,人人都可以是达摩。”

  陈庆之没有再细究这句话的含义,只是问道:“达摩大师此番前来做什么?”

  红袍人淡淡答道:“来阻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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