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啸,乌云低垂,大帐中一片安静。这是决定北方命运的时刻,闪烁的篝火照亮每一张肃穆的脸。
修洛特审视了一会吉奥瓦将军。他沉吟片刻,问向老祭司。
“奥尔特祭司,你想要签订何种盟约?联盟、城邦还是个人?”
奥尔特早有准备。他高声说道。
“三者都有,皆为兄弟之盟,如何?墨西加联盟为长兄,奥托米联盟为幼弟,圣城为长兄,奥托潘城为幼弟,你为长兄,吉奥瓦为幼弟。双方建立盟约,彼此和睦。一方受到进攻时,另一方出兵援助;一方主动出征时,另一方有支持的义务!”
听到此处,伯塔德勃然色变。他上前一步,朗声呵斥道。
“殿下是墨西加人新生的太阳,是未来天下的主人,如何能与奥托米人的将军约为兄弟?”
修洛特沉思片刻,向武士长点头示意,接着开口道。
“奥尔特祭司,现在,我还无法完全代表联盟。联盟不会同意兄弟盟约,墨西加人只有附庸。更何况,你能代表奥托米联盟的各邦贵族吗?”
奥尔特微微垂首,露出满头白发。自从上次签订合约,舍弃希洛特佩克城后,他的声望已经大不如前。过了好一会,老祭司才沉声说道。
“不错,我也无法代表各邦贵族。我是宗教领袖,只能代表祖地奥托潘邦,并保证约束瓜马雷和帕姆斯两邦。这次谈判,墨西加联盟和奥托米联盟间,将依然是和约的形式,奥托米人出兵响应,换取墨西加人的粮食支持。”
随后,奥尔特平静的说道。
“只要我活着,两个联盟的和约就能得到保证。如果我死了,吉奥瓦还需要你的支持,才能控制奥托潘城。”
修洛特注目了一会,点点头。
“我同意,你们出兵参战,换取新一批粮食。同样,我可以支持吉奥瓦,但不能是兄弟的关系,我的部下不能允许。”
奥尔特闭上眼睛,苍老的脸上不断抖动。半晌后,他猛然睁开眼睛,低声咆哮。
“那便两座城邦约为兄弟,你们两人名为兄弟,实则附庸!吉奥瓦不能以附庸之名回归城邦。从此两邦之间,政治密切相关,暗中联合一体。我们交出质子,换取你的庇佑,军事互助响应,军队互相通行!”
听到这里,吉奥瓦神色剧烈变幻,双手咯咯紧握。他看向少年统帅,对方才和自己的儿子年纪相当。接着,他又看向奥尔特祭司,尊敬的老者面容枯槁,心力近乎耗尽。半晌后,他深深低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修洛特神色严肃,陷入深思。话说到这里,老祭司的意图已然非常直白。吉奥瓦代表奥托潘城,单独投靠于他。以不平等盟约的形式,换取圣城一系的庇佑,从此互相联合。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走向。
半晌之后,修洛特朗声大笑。他眼神闪亮,不再掩饰心中的壮志豪情。
“奥尔特,你竟然能做到这一步!你抓住了最巧妙的时机,为奥托米人寻找到最合适的机会。我倒是真的敬佩于你!在这个时候,我无法拒绝你的提议。来吧,用最高的神圣仪式,在神灵与先祖的共同见证下,让我们缔结不容违背的血誓!”
闻言,老祭司平静点头,脸上并没有露出喜色。他只是行了个庄重的礼节,向着自己所找到的道路。
很快,随军的祭司忙碌起来。大帐中点起袅袅的神烟,正中点燃熊熊的圣火,祭司们吹奏起悠远的竹笛,将领们敲击起低沉的木鼓,剩余的武士跳起战舞,围绕着仪式的中心。
大帐中心处,少年祭司首先起舞。他取来许久未用的神杖,跳起圣城的祭司舞蹈,吟唱着清越的祈祷祭言。他的动作缓慢而庄重,如同迈步的美洲虎,他的歌声高亢而锐利,如同啼鸣的雄鹰。
老祭司取出一副古老的陶制面具。面具的一半是黑色,另一半是白色。这是奥托米人传承千百年的宝物,来自久远的奥尔梅克时代。他用面具遮蔽住脸颊,苍老的身体跳动着古拙的舞蹈,接着快速的摇摆晃动,如同神话中行走的羽蛇。在古老的祭舞中,他不断开口轻嘶,低频的蛇声让人毛骨悚然。有时,他又会发出低沉的吟诵,用难以理解的腔调,诉说着久远的传说。
神秘的氛围在大帐中弥漫,所有人的神情都是严肃而专注。在众人心中,这种神圣的仪式是真实而具有神力的。一旦违反这种最高等级的盟誓,声誉就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神圣的祭司之舞持续了足足两刻钟。一老一少两名祭司这才停下,修洛特浑身是汗,奥尔特摇摇欲坠。两人走到中心的圣火处,分别呼唤不同的神灵降临。随着神名响起,将领与武士们也同时停下动作,单膝跪地,向着中心祈祷。
接着,奥尔特招招手,吉奥瓦就神情凝重的上前。伯塔德也走到中心,贴身保护着殿下。随军的祭司们调配出一大杯冰冷的可可,送到圣火之前。
修洛特看向对面的吉奥瓦,向这位老朋友点点头。随即,他取出黑曜石匕首,割下一束头发,投掷到圣火中。吉奥瓦同样如此,淡淡的焦糊味瞬间弥散。
接着,少年统帅展开左手。他毫不犹豫,用锋利的匕首划破掌心。刺痛瞬间袭来,鲜血滴滴落下,把下方的可可染成红色。接着,他把匕首递给吉奥瓦。
伯塔德小心提防。吉奥瓦深深的划破掌侧,更多的血液流淌而下,连续的落入可可中。神圣的可可变成鲜红,双方的血液,就如此融在一起。
随后,修洛特端起地上的陶杯,大口饮去半杯鲜红。类似蘑菇的金属味在口腔中萦绕,伴随着可可特有的苦涩。
“在至高主神的注视下!我,特奥蒂瓦坎的修洛特,先君阿卡马皮奇特利的后代,以先祖之灵起誓,与奥托潘的吉奥瓦订立血誓盟约!
我将视吉奥瓦为幼弟,为我忠诚的附庸。终此一生,我将给予他庇护。庇护他的生命,庇护奥托潘的城邦,庇护此间的奥托米子民!此誓相约成立。如违此誓,人神共弃!”
修洛特高声念诵,庄严的仪式带来特殊的感受。在幽远的神烟中,他有些恍惚,仿佛真的感受到先祖的触碰,还有神灵的注视。
吉奥瓦肃穆异常。他接过陶杯,把另一半鲜红一口饮尽。接着,他把滴血的手掌按住胸口,用狭长的双眼凝视着圣火,朗声高喊。
“在原初之神的注视下!我,奥托潘城的吉奥瓦,先君奥托帕的后代,以先祖之灵起誓,与特奥蒂瓦坎的修洛特订立血誓盟约!
我将视修洛特为长兄,为我崇高的宗主。终此一生,我将为他效忠。守卫他的生命,提供军队与贡赋,让此间的奥托米人成为他顺从的子民!此誓相约成立。如果违反誓言,便让我遭受神罚,流尽血液,肢体分离!先祖见证我的誓言,我把盟约刻在脸上!”
说到此处,吉奥瓦目光锐利,注视着伯塔德脸颊两侧的伤口。他举起利刃,刺入自己脸侧,面不改色的划出同样的痕迹。随后,他神情坦然,带着一丝桀骜,看向面前的少年宗主。
修洛特平静的点了点头。他取下脖子上的太阳护符,用滴血的手指指向地面。血滴落下,尘埃溅起,地上便有红色扩散开来。
吉奥瓦微微一愣。他明白其中的含义,心中犹豫,转头看向老祭司奥尔特。
老祭司瞳孔收缩,他轻声说道。
“殿下,千百年来,原初之神的庇佑着奥托米人,这是我们发自内心的信仰。”
修洛特肃然的摇头。
“奥尔特,主神至高无上,原初之神可以退位为圣人。奥托米人如果要真正融入联盟,终归还是要把战神奉为至高。当然,这并不急于一时,吉奥瓦也无需公开改信。但此时此刻,他必须接受主神的护符,在这里秘密改信!”
奥尔特看着殿下,感受着不容违逆的坚决。半晌后,他沉默的点了点头。
吉奥瓦怔了许久,膝盖上似有千钧之重。修洛特也并不催促,只是平静的等待。他的脸上是漫长的挣扎,变幻出不同的神色,始终无法定下。老祭司终于一声叹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的孩子,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的父亲死于连年厮杀的战场,你的儿子死于围城时饥饿后的疾病。一代代奥托米人都死于战争与饥荒。我们在北境艰难维系着族群的传承,和一**的入侵者战斗。为了我们族群的延续,一切皆可牺牲。珍贵的信仰,同样也是可以衡量的代价...这又如何能例外呢?”
听到这里,吉奥瓦震惊的看着素来虔诚的老祭司。复杂的心绪在他胸膛流动。他浑身燃烧,想要呐喊出声,最后却突然失去了力气,跪倒在修洛特面前。
修洛特再次深深的注视着老祭司。随即,少年祭司郑重的点点头,把银制的护符戴在吉奥瓦的脖子上,接着握住了他的头发。
“吉奥瓦,在至高主神的见证下,你将向祂起誓,获得神圣的职责,去光耀主神的荣光!来,跟我念诵祂的神名,维齐洛波奇特利...”
“维齐洛波奇特利...”
吉奥瓦的脸上黯然无光。在现实面前,他失去了坚持的信念,也被抹去了心中的桀骜。
修洛特盯着吉奥瓦的神情,满意的点点头。
“我将许诺你未来!”
老祭司沧桑的转过身,并不去看这一幕,直到改信仪式的结束。
天色渐渐昏暗,盟誓也到了最后。一老一少两名祭司再次相对而立,互相看着对方的脸。
“奥尔特,你为什么选择我?”修洛特注视眼前的老祭司,他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殿下,我看了许久。我看到了你飞速的成长,也看到了无限的未来。”奥尔特平静的回答道。
修洛特沉默片刻,再次问道。
“为什么选择我?”
“天下的局势在变幻,一切都将改变。时事所迫,你是奥托米人延续的希望。”奥尔特思索片刻,给出心中的答案。
“为什么?”少年问道。
这一次,奥尔特也想了许久。半晌后,他才慢慢的回答。
“因为,在骨子里,你是一个能够信任的好人。”
修洛特默然许久。他挥了挥手,转身而去。在他身后,奥尔特深深一礼。
双方的盟誓正式签订。在深沉的暮色下,奥托米人的使者团匆匆而去。修洛特坐在大帐中,沉默的看着黑暗的天色,陷入漫长的思索。光明与黑暗,反复在少年心中交织。在他身后,伯塔德沉静的站立着,看尽了世事的沧桑。
墨西加大军又等待了两日。从奥托潘城中行出了一支八千人的希基皮利军团,在吉奥瓦的率领下,加入墨西加的北路军。
修洛特率领护卫,欣喜的迎接奥托潘的军团,结果一时无言。老祭司奥尔特答应的军团中,只有三千名精瘦的武士,能够真正参与战斗。至于剩下的五千奥托米民兵,各个瘦骨嶙峋,饿的眼眶深陷,恐怕数月没吃过一顿饱饭。
少年统帅看了片刻,失笑的摇摇头。这些民兵只能当做民夫使用,还需要给足粮食,将养至少半月,难怪老祭司给的这么爽快。不过,墨西加水师的运力有限,北路军中没有足够的民夫。有这些人在,很多杂物便有了人处理。一些极耗人力的攻城器械开始出现在他的脑海,比如充分发挥射程优势,结构复杂的楼车,还有垒土堆积的高台。
完成了此行的目的,墨西加的大军随即折转南去,返回勒曼河畔的木堡。奥托米人被分散开来,安置在远离主堡的两个营寨。奥托潘的武士们保持着独立的编制。五千民兵则被编组起来,砍伐山间林木,制作攻城器械。连绵的风雨继续落下,雨势却开始逐渐变小。雨季走过了最盛的时节,新的战机正在孕育。
时间匆匆流逝,转眼便是九月。塔拉斯科人的船队从西边返回,运来了满船的查帕拉援军。修洛特有些焦虑,派出大量斥候,随时侦测南岸。这一日,他眺首远望,雨势渐渐散去,云层变得疏朗。在逐渐展露的阳光下,浩大的墨西加船队,终于再次从大河的东方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