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龙正峰这一侧四百丈至六百丈高之间尽属魔界,二人自五百丈高处出发,晋无咎独行于前,担心瑭书不能跟上,回头看去,却见她正偷笑,奇道:“你笑甚么?”
瑭书道:“亏得今日来的是瑭书,换作环棋姐姐或是瑾画妹妹,又该生闷气啦。”
晋无咎更是不解,道:“这是为何?”
瑭书道:“教主是当真看不出来,莫少界主对您情根深种么?”
晋无咎苦笑道:“玄炎一个好脸色都不肯给我,何来情根深种?”
瑭书道:
“教主下定决心,待卓夫人身子康复,便要赔给苍维先生一条手臂,莫少界主心头却是爱恨交织,从方才情形来看,莫少界主尚未想好如何面对,怕您当真做出傻事,令她追悔莫及,这才提出收回‘帝喾’,免您自残肢体,谁知您非但不领情,还将‘鸿鹄之翼’一并归还,您将这两件定情信物送出,无异于亲手撕毁与莫少界主的鸳盟,您说莫少界主该不该生气?”
晋无咎听得一愣一愣,许久方道:“玄炎她,竟是这般想法么?”
见她笑而不语,又道:“你适才对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我也不懂你的意思。”
瑭书道:“教主歉意真诚,出于习惯一时难以改口,莫少界主心里有您,相信不会在意,是‘莫姑娘’还是‘玄炎’,是‘莫伯伯’还是‘岳父大人’,不过一个称谓,您大可不必介怀,便是最后您冲莫少界主大声说话,莫少界主虽然顶撞,但瑭书相信,莫少界主不至于为此耿耿于怀。”
晋无咎未能听出她将“为此”二字说重,面带迟疑,道:“你的意思,玄炎心里已经原谅我了?”
瑭书无奈一笑,道:“苍维先生断臂之痛,莫少界主感同身受,便是嫁给教主,夫妻二人不免隔阂。”
晋无咎道:“那便如何是好?”
瑭书道:“瑭书以为,真诚致歉仅为其一,要将莫少界主心头之刺连根拔起,终须一剂猛药才行。”
晋无咎道:“猛药?怎样的猛药才能教玄炎放下岳父大人断臂之痛。”
瑭书道:“瑭书初生此念,究竟是否可行,又该如何对症下药,还想回去与三位姐妹好生商议。”
晋无咎轻叹一气,上身微微前倾,道:“有劳四位姑娘为在下费心。”
瑭书笑道:“侍奉教主本是我们分内之事,您这般客气,让环棋姐姐看见,可又该哭鼻子了。”
晋无咎想起清晨之事,也是忍俊不禁,心头重负稍稍疏解。
又向上走出百步,绕进一片林子,夜幕下山路模糊,瑭书道:“不想教主酉时方归,未携油灯下山,不如瑭书去向魔界弟子拿取。”
晋无咎道:“不必麻烦他人,我眼神虽不如鬼界弟子,这种地方却难不倒我,瑭书姑娘若是怕黑,我可以内力点亮‘复归龙螭’。”
瑭书道:“教主每日要为卓夫人疗伤,每一分内力弥足珍贵,瑭书看得清路。”
走出林子,魔界无处不在的小屋透出灯光,重将二人脚下照亮,晋无咎回头见瑭书秀眉微蹙,似有心事,道:“瑭书姑娘在想甚么?”
瑭书回过神来,道:“瑭书想起昨日于‘寿山不系’中几处所见,一时走神,望教主见谅。”
晋无咎道:“哦?想起甚么?若是其中武学,兴许我能替你解答。”
瑭书忙道:“‘寿山不系’中皆是我教上乘武学,以瑭书粗浅内力如何能够参悟?即便能够,瑭书也决计不敢。”
晋无咎回想其中记载,单是“盘龙太极篇”,怕也要“两仪”中的佼佼者方能着手,以四女根基,的确无从修练,点头道:“那你说不说于我听?”
瑭书道:
“‘寿山不系’通体以寿山石精心打造,匠人手工巧绝直比天工,令瑭书叹为观止,可沿途八道门框皆有明显斧凿痕印,与仙若浑成的‘寿山不系’实不相配,待上入七层,围墙上‘盘龙太极篇’、‘天地灵气篇’为线雕,刻字与龙祖师自传均为行楷,待我们踏上回程,‘日月精华篇’却为浮雕,刻字亦转为台阁体。”
晋无咎道:“四位姑娘各自精通琴棋书画,瑭书姑娘秀外慧中,果真人如其名,我虽未细看每招每式,却也算得从头至尾盯住墙面,竟不及你走马观花。”
瑭书道:“教主过奖。”
晋无咎道:“许是这些雕刻耗时久长,前后请来不同工匠,手法有异也不奇怪罢?”
见瑭书欲言又止,道:“瑭书姑娘,我不过随口一问,本来也不是甚么要紧之事,你若不愿意说,我自不会拿教主身份强迫你说。”
瑭书稍作沉吟,跟随晋无咎又再走出一段,道:
“瑭书蒙教主善待,不敢有所隐瞒,一般而言,玉石刻工繁复处要比打磨光滑处更易受沁,两处墙面沁色深浅明显不同,可以断定年代相差不小,此为其一,瑭书曾无意间听廉总管吩咐盲仆,‘寿山不系’与‘岫岩有崖’中须以干布擦拭,玉石墙面本该光泽鲜艳,可昨日看来偏重柔和,且包浆厚实幽光沉静,此为其二。”
晋无咎道:“瑭书姑娘博学多才,我受益匪浅,只可惜我完全不懂甚么沁色包浆,看你心事重重,可是有哪里不对?”
瑭书道:“瑭书心中确有猜疑,却怕祸从口出。”
晋无咎道:“我又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即便你告诉了我,我大不了多留一个心眼,没有真凭实据,我怎会轻易定他人之罪?”
继而想道:“可我毕竟伤了岳父大人……”
瑭书道:“有教主这句话,瑭书便放心了,瑭书斗胆猜测,浮雕武学未必为龙祖师所创,许是后任教主钻研所成,而这包浆源于手渍,非经久摩挲不可为之。”
晋无咎道:“你的意思,是说过往教主暴殄天物,在这价值连城的玉石上长期触摸?”
瑭书当即跪倒,道:“瑭书只是小小侍婢,岂敢以下犯上妄议教主?”
晋无咎见她躬身埋首,心道:“我随口一问,却教她怕成这样,便是当真伸手触摸,也算不得甚么大的罪过。”
温言道:“是我曲解你的意思,起来罢。”
怕更增她惶恐,不再追问,岔开话题问她一些夏蓬莱在位时的状况,暗暗与过往对照,闲聊半天收获寥寥,好在本意并不在此,见她渐渐平复,黑暗中会心一笑。
“青龙殿”中,晋无咎见“梧桐居”油灯已灭,回入“龙宫”,从瑗琴处得悉夏语冰还算安好,忧心稍缓,稍加打理后让四女回去休息,自己也便睡了。
~~
当夜,晋无咎朦朦之中,依稀瞧见沈墨渊、沈碧痕父女单掌相抵,后者双唇泛紫皓齿战栗,秀眉紧蹙娇躯轻颤,显是正在甚么重大关头,双眼睁开,方知南柯一梦,皱眉心道:“为何我会梦见碧痕?而且适才一幕,我在梦中似觉极其紧要。”
想起晋太极临终所言,这两日愁于夏语冰之伤,始终未得余暇细想,起身推开窗户,窗外夜深人静,远景疏淡空旷,暗道:“爷爷最后压低嗓门,让我和玄炎小心沈家秘,没说完便咽了气,是沈家的甚么秘密么?难道是爷爷托梦于我,这沈家秘密和沈家内功有关?”
念及沈家内功,又再想起日间沈墨渊对沈碧痕言道:
“这本是沈家一脉单传的上乘内功,须得双方配合一出一入方能做到,临敌可说没有半点用处,爹爹杀过这许多人,却一次没能用上,只在练功时拿自己的内力尝试,至于旁人,便是肯将内力给你,你亦只能化解不能汲取,否则两道真气在体内岔乱不能相融,片刻便要了性命。”
心道:“沈墨渊随口一说,为何我竟会如此在意?这些话和爷爷的遗言,究竟有没有关联?”
回到床上,只这一会睡意全无,辗转几个来回,既无法入梦,又想不出个所以然,自言自语道:“留在这里浪费时间,倒不如去‘寿山不系’看看。”
“青龙殿”二层为盘龙教主及其家人独属,他知四女居室远在一层南殿,仍怕引得家仆层层传递,惊扰到她们美梦,并不点灯,暗夜中悄悄上楼。
三层出口与六层入口照常有弟子把守,径直而上却未受到阻碍,来到“寿山不系”,仍是灯火长明,于龙道上踽踽独行,来到第一条岔路,喃喃道:“鳌掷鲸吞、白驹过隙……”
在门框上轻抚两下,想起傍晚瑭书所言包浆,不知是否要紧,缩手时感觉表面甚是粗糙,心念一动,暗道:“瑭书姑娘说这是斧凿痕印,难道……”
他在夏语冰与莫玄炎身旁时,常常反应跟之不上,此刻独处,竟而思绪飞转,轻声道:“难道此门最初为玉石封堵,便如七层一般,将十三式刻于其上,后因教主学成,这才将之毁去,好前往下一道关卡?如此说来,这两面凸镜,便是历任教主运功之处。”
轻轻一纵,想在左侧凸镜上盘膝落座,凸镜却开始旋转,他所料未及,身子向左边跌落,体内真气自然涌动,“螭”索蓝光闪烁,脱环而出,勾住龙道扶手,右手无名指轻动,指尖尚未触及“螭”索,身子已腾空而起。
重于龙道上站稳,这才留意底部中心有一细架支撑,凸镜可四面旋转,微微一笑,心道:“我在五面‘魔方’上练功两年,这可难不倒我。”
再坐上时,凸镜果然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短暂打坐后重新睁眼,将凸镜调整归位再行向上,一边缓步一边心道:“如此说来,龙祖师设计这条龙道,正是让历任教主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便如我在七层所见,‘天地灵气篇’较‘盘龙太极篇’更为艰深,‘日月精华篇’再胜一筹,而这条龙道上的武学,皆为‘太极’前的铺垫。”
回忆起当日巨轮底层,道:“我明白了,任大哥曾说,我教武学入门时有力速偏重之分,可一旦成为师尊,则二者再无轩轾,如此说来,‘鳌掷鲸吞’适于速强力弱,‘白驹过隙’适于力强速弱,惟有力速不分伯仲,方能进入这下一篇……”
正想不起这下一篇的名目,见门框已近在眼前,道:“是了,叫作‘强筋健骨’,这‘强筋健骨’说得太过通俗,却是教人做些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