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⑤·大梦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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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特·博克辛没有亲人。”“是的,他的遗嘱就是这么写的。捐给黑猫孤儿院的慈善基金,没错。”雪明和电报员交代完这些事,恰好碰见武修文来喊门。他一手作噤声架势,一手按在电报员小哥的肩膀上,要小哥接着摇铃发报,别那么紧张。武修文刚刚醒来,在芬芳幻梦编织的虚幻世界里回到现实,他心里有很多很多疑问,要向师父请教。等到江雪明搞完了发报工作,拉着学生来到太守府的茶室————这里原本是李坤海的私人娱乐室,如今成了无名氏指挥部的临时居所。茶室里有好几个蒲团,比利小子和福亚尼尼在这里午休。雪明给武修文找了个位置,提来煤炉烧水热茶。“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都是你的师兄。”他指着还在打鼾的比利。“按辈分算,这是你三师兄,在无名氏的门派里,他是一位机电专工,搞机电数控的功夫很厉害。”随后又指着福亚尼尼。“这是你的四师兄,他材料学得不错。”烧水壶坐上炉子,雪明就撸起袖口,紧紧盯住武修文的眼睛————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气色不错,恢复得很好。“他们都读《骑士战技》,但是术业有专攻。你师父我没有什么本领,只能派到前线来杀敌,这是我擅长的事情。”武修文尴尬的笑了笑,把心里最后一点“礼仪”都放下。“这书都是师父您写的,您也太谦虚了。”雪明心里只觉得畅快————这个学生似乎开窍了。“对呀,你也知道我牛逼啊?我有多牛逼要你来强调么?”“哈哈哈哈哈...”武修文捂着肚子开心大笑:“呵呵呵...哈哈哈哈...”江雪明一手拍打自己的光头,一手去揭盖看水,夏邦的茶有讲究,不能用沸水,要九十一二度的水泡开是最香。他与武修文讲起正事。“你醒过来了,感觉怎么样?”武修文的表情变得复杂,似笑非笑的。“很难形容。”江雪明:“那就慢慢说。”“师父,你把我带到一个,我完全理解不了的地方...”武修文讲起梦里的故事,“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江雪明:“具体一点,这个梦境是我的元神化身编织出来的——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你在梦里到底遭遇了什么,你经历了什么?这是你的必经之路,我不是你,我没办法一下子了解你。”“这么说吧...”武修文的手肘拄着桌台,使劲挠头,“我心里好急,总想回珠州继承家产,好像走进一个死胡同里。”“我和剑雄来到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实在太神秘了。”“在泰野送外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能理解外卖是个什么行当。”“拿出一个小盒子,点几下,吃的喝的就有人送上门。”“我骑着一个铁箩筐在城里飞跑,到处都是灯光,到处都是人。”“一开始我感觉自己的脑袋要被撑爆了,有好多好多的事情一下子涌进来。慢慢的,当我理解它们...我又释然了,因为这一切陌生又熟悉。我每个月还是要交租子儿,香香还是在卖身,剑雄和我一样,还是在干小工的活。”“写字楼里有好多包身工,签的不是卖身契,改成三五年的合同,和他们聊天打屁,他们说起裁员的事——似乎没有包身工做也是一种烦恼,没有奴隶当,就会恐慌。”“只是再也没有蔡家庄,没有菜人。”“后来我和两个混球打了一架,因为停车位的事情...”武修文讲起这个事,脸上就带着不耐烦的神色。“有差佬来调解,我还以为他们像珠州城的捕快,要帮钱不帮理,结果...”枪匠:“结果怎么样?”武修文干笑道:“我是没想到这个世上真的有这种事。”枪匠:“然后呢?”“这俩混球喝得酩酊大醉神志不清,被带去醒酒了,要拘留罚款。”武修文帮师父洗干净茶具,接着说起梦里的故事:“我和剑雄皮糙肉厚,受了点皮外伤,碘伏纱布能解决的事,也不妨碍接下来的旅行。”枪匠给学生递茶。“去哪儿玩了?”“很多很多地方,很远很远...”武修文接来茶盏,心里的故事一时半会讲不完,在现实世界里,他可能仅仅只睡了两三天,但是梦境的时间流速不一样。“剑英有台车,在车上我看见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事。”“等红灯的时候,沙县小吃里进去一个收破烂的老头儿。我听得清楚——”“——他找老板要饭,老板就给他饭。”“我心里总是会怀疑,总是会猜忌。”“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好的事,乞丐伸手去要?就有人给么?”“结果这个收破烂的老头儿还打算拿他包里收来的铝合金窗架付饭钱,沙县老板也不要,就讲个互帮互助的理。”“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见不得这种事...”武修文一杯茶下肚,口齿也变得越来越流利。“到了人民广场,路开始堵了,我又看见商圈维也纳酒店的三楼广告牌上站着个姑娘。”“哎,师父,您猜是怎么个事?”“消防员都来了,怕她跳楼。”“结果救下来才知道,这傻婆娘的猫丢了,她就爬到广告牌上去找。”“有好多好多人围在下边劝呀,和这傻妞说呀,说人生多么美好。”“说她多么漂亮,说消防员哥哥长得好看,要她多看两眼。”“哈哈哈哈...”“剑英开到商场北面,对面是个中学,还是省重点高中。”“就看见几个高中生突然丢了书包,比我小个三四岁吧。往巷口狂奔——”“——我不知道什么事呀,探出窗仔细看。”“巷口里冲出来一个抱着旅行包的蒙面男,后边跟着几个民警,原来是这家伙刚刚抢了金店,想逃到大街上找车,结果被这几个学生堵了路。”“我看明白这些事,醒来时突然就觉得匪夷所思,这是我能拥有的生活吗?”“还有好多好多,好多好多故事...”“我和关香香,还有剑英剑雄挤在一台车里。”“我就觉得挺尴尬的,醒来时依然感觉很奇怪。”“她本来是我那不成器的干爹养来招待客人的花魁,是买来卖去的东西。结果突然就变成人了,还来开我的玩笑,要和我谈婚宴喜酒——她似乎变得洒脱大方,有了鱼龙变化。”“上了高速以后,我心里还是挂念着家产,它压得我喘不过气。”“可是过了十天半个月,我走了好多好多地方,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剑英开车带我去呼伦贝尔,去草原上看星罗棋布的湖泊,夜里躺在草地上,望着无边无际的天与地。”“我可以放声大喊大叫,原野的极远方还有狼在回应我,笑死我了。”“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师父。”“等我醒来时,好像忘了很多很多事,一直死死绑住我的那根绳,它松开了。”三杯茶喝完,枪匠挥了挥手,门外还有剑雄在等着。“你到一边去慢慢悟,给剑雄让个位置。”武修文立刻退到茶室的屏风旁边,把师弟迎进来。剑雄也是刚刚醒来,捂着脑袋睡眼惺忪的样子——他坐到师父面前,与师兄一样,把自己的茶杯洗干净。枪匠随口问道:“睡眠质量怎么样?”剑雄心里依然放不下大哥——“——师父,我梦见大哥了,是您使了神通?收走了他的魂么?”枪匠实话实说:“不,那是假的。”剑雄惊讶道:“怎么会是假的?”枪匠:“就是假的,人死不能复生。”赵剑雄阴着脸,在美梦醒来的那一刻,要逐渐接受这个事实,他低声呢喃着。“如果大哥活着...他也会开车带我们去旅行么?”“把你们送到地表去,剑英也活不过来。”枪匠接着说:“可是剑雄,香巴拉还有多少个赵家庄?还有多少流离失所的赵家兄弟呢?你说有没有这么一天——他们都能开上小汽车,顺风顺水的过上自己的小日子?”“历史会一直往前,你记得梦里发生的事,记得自己要走的路就好了。”“师父来大夏,是为了救苦救难救众生?”赵剑雄又想起梦里的凡俗人间,那是他想破脑袋都想象不了的生存环境。“不不不...”枪匠连忙挥手否认:“我一开始就和你们讲过这个事情。你要我做道德楷模,搞这个东西?我搞不明白的,没这个能力。”“无名氏打下泰野以后,需要时间修整,我还要往北走,接着去做我擅长的事,杀妖怪宰畜牲,这才是我的本职工作,你们应该也有你们的必经之路。”赵剑雄还想说些什么————枪匠把这笨蛋徒弟推开。“你和武修文一起,接着去悟吧。”关香香盘着腿,披头散发的坐到枪匠面前,身上还留着不少疤,特别是手指,这十根手指头受了夹棍的迫害,等不到专业的外科大夫来矫正,万灵药和白夫人制品就把它们治好了。这位风尘女子神色憔悴,可是没有哭————剑英与她讲亲事的时候,她哭了。后来想起婚姻,剑英死了,她也是以泪洗面。在会审厅堂,她受了酷刑折磨,哭成了泪人。乡香铺子的父老乡亲被李坤海铡死,她更是哭得撕心裂肺。大梦方醒,与剑英永别了————这个时候她却没有哭,好像比赵剑雄这个亲弟弟要理智得多。“有烟么?”她说起这个话,似乎在梦里适应了现代社会的生活,从一个夏邦土着,从一条肉狗完完全全变成了人。江雪明颇感意外,他没有想到的是,关香香姑娘居然是醒得最透彻的那个。他从携行包里拿出一盒香烟,把打火机一起送过去,顺便拿来一个茶缸当烟灰缸。关香香点火的动作熟稔亲切,搓着枯黄的头发,眼睛也渐渐亮起来。“操他妈的...这个狗老天呀...”她骂骂咧咧的,口无遮拦讲起脏话,再也没有青楼花魁的矜持,没有待嫁闺中那般秀气,没有任何枷锁。“我好不容易才捞到这么一个搭伴过日子的老汉,说没就没...”江雪明:“剑英的事,我很遗憾...”“不怪你,我哪儿有怪你的意思。”关香香顺着鼻翼一路挠到人中,还不怎么适应这加满香精焦油的烟草:“只是心里还舍不得,你这神通让我差点走不出来,醒过来的时候...”“我真的好想他,我真的...”这风尘女子眼里的泪水又开始打转,过了一会终于憋了回去。“我真的哭够了,够了吧!十多天了,够了呀...足够了!”枪匠点了点头:“你比我第一个学生要厉害——他离不开这幻觉,一直都走不出来。”“恩公,你帮了我那么多。”关香香厚着脸皮,盯紧了江雪明的眼睛:“我还有件事要你帮忙。”枪匠摊手送茶:“尽管开口。”“爽快。”关香香接来茶杯一饮而尽:“还有一本书在剑英那儿,对么?”枪匠:“什么书?”关香香指着枪匠的学生们,一个个点过去。“就是你送给他们的书,起初也托赵剑雄给剑英带了一本。叫《骑士战技》,没错吧?”枪匠:“你要它?”“我不能学?”关香香反问道。在这个瞬间,枪匠能明显感觉到,决心填满了这个女人的双眼。“当然可以学,我这书当初写出来,就是为了送给苦命人。”关香香从衣兜里拿出剑英的那本《骑士战技》,开始做仪式————书页的封皮在她额头前轻轻拍了拍,就正儿八经的站起。她没有跪,与江雪明做前身鞠躬的礼仪。或许你不太明白这个仪式的意义,就像哈特·博克辛为了填满那颗畸形的心脏,走上人生的必经之路一样。在快刀团,还有许许多多的战友也拥有这种强烈的战斗意志,对战士们来讲,只要战斗意志还在,就不能算输了。这本书对于关香香来说意义非凡,它既是丈夫的遗物,也是她接下来的道路,或许会变成一辈子的事业。............三个月之后,对于枪匠来讲,他早就往北方去,再次孤身一人踏上斩妖除魔的道路。属于大东南的故事还没结束,这穷山恶水深涧老林依然寸步难行————处处都是不平事,处处都要起刀兵。深秋时节雨纷纷,长平镇上来了三位蓑衣客。到了酒场长街,一家面食铺子里,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就站在门外避雨,剩下一个提行李的蒙面矮个子往店里挤。掌柜的把客人迎进来,正想去喊门外的客人进来坐。“要一份干拌面,我两个兄弟站在门外就好,你这屋里坐满了,他俩不喜欢和生人接触。”掌柜点头哈腰,去听这矮个的声音,却像个女人。“要伙计打些酒来暖暖身子?”矮个的客人讲:“不必了,就要一碗面,我身上没有几两肉,饿得也快,吃完就走。”这么说着,到了席间长桌,见到一个做人肉生意的龟公,和四五个姑娘挤在一起。龟公凶神恶煞的骂道:“吃啊!多吃点!带到长平府上老爷见了你们这副瘦猴嘴脸!我怎么喊价?”姑娘们低着头,只顾着拿捏碗筷不敢吭声。龟公抓起笤帚作鞭子,见哪个吃得慢了就去抽打。“给我吃!掌柜的!再来两碗!银钱管够!”酒场老板马上招呼伙计,笑呵呵的应道:“好叻!”从龟公的钱袋旁边,露出一截刀鞘来————这刀鞘上的府印有讲究,是乌桓铁炮厂造的。矮个的客人揭了斗笠,就看见关香香露出真容,她束着干净利落的发髻,认清楚龟公腰上的府印,心中自然有数。快刀团的下一个目标是中原地区的第一站,首要任务是拿下长平镇的铁炮厂。此时此刻,有个面黄肌瘦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实在吃不下了,干巴巴的面条进了喉咙立刻吐出来。龟公气得两眼发红,手里笤帚追打过去,打得这小女娃哇哇乱叫,似乎是不解气——“——畜牲东西!败家贱货!花钱喂给你,你都吃不进肚子!”一时间店里的客人们都避开,往角落退缩,没有施救的想法,眼里还带着些戏谑。只见这恶客抽出刀子,准备开膛放血卖人肉,不打算给这贱货一条活路。说时迟那时快,长桌受了狠厉踢打,横移出去顶在龟公命根子上————他两眼暴突,就听见厅堂乒乒乓乓碗筷落地的动静。关香香拔刀暴起,踩上桌面疾疾冲杀出去。先砍落这狗贼的手指,又一脚踢他下巴,踢得他身子踉跄倾倒,口鼻冒出血来。门外的剑雄和修文听见动静,一人进来夺刀,一人进来绑缚,配合十分默契。香香砍完人就收好兵器,没有说废话的意思,叫两位师兄把龟公架起。“你有铁炮厂的刀,这是府兵的东西。”“我要找长平司军,他叫什么名?住在哪儿?”这个时候,酒场的客人们才反应过来,纷纷面露怯色,偷偷溜走了。还在桌台边吃面的,被父母卖给龟公的姑娘们,她们大多都吓得不敢随意走动,又有一个傻婆娘从地上捡起碎碗里的面条,依然要往嘴里塞。香香见了这婆娘,好像见到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她冲门外挥了挥手,有拔刀的意思。“滚!——”这些苦命人立刻清醒,连滚带爬的冲出门外,从一个小笼子里,跑到另一个大笼子去。龟公见到人肉长了腿,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跑了,他又气又怕,大声骂道。“不长眼的狗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县长不会放过你们的!”关香香出手掏拿这狗贼下阴,就听见酒场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叫唤。武修文在一旁挤眉弄眼的,脸上都是痛苦的表情,仿佛受刑的不是龟公,他的灵感能察觉到这种痛苦。剑雄也是脸色发白,不由自主的夹紧双腿。香香再次戴上斗笠,盖住她真容。“你讲一句废话,我就捏碎你一颗宝贝,想清楚了再开口。”............至于后来的故事,就得另起一段,要分开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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