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将黑,大船才在一个大码头停了下来。
金国使团并未下船,岸上有人踏着船板,将酒菜送到了大船上。
大船上亮起了灯,照得河面五彩亮眼。人声喧哗,乐声响起,隐约能看见歌伎长袖起舞。
赵榛和小七饿了半天,那糙米和青菜吃得很是香甜。
河岸几行柳树,树下细沙如银。吃罢晚饭,众人就被赶在这沙滩上,军兵又在四周围定。
赵榛和小七坐在一棵柳树下,惬意地舒展开身子。出了大半天的苦力,这片刻的欢愉,也是幸福的。
听着船上传来的歌舞乐声,小七捏着下巴,一脸的鄙夷。
旁边有人在扯闲话,悄声骂着官兵;有人早铺好草席,已经睡下,鼾声可闻。
赵榛扯扯小七的手,附到耳边,悄声说道:“先养足了精神,回头想法子逃出去!”
小七点点头。两人将背往树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河上的歌声歇了,船上的灯光也熄了。
此处江阔水缓,静水深流。靠着河岸,停泊着大大小小近百只船。
晚风轻拂,水汽蒙蒙。
柳林中,树影沉沉,奔忙劳累了一天的纤夫们都进入了梦乡。时大时小的鼾声,此落彼起;有人咯咯咬着牙齿,声音有些怕人。
看守的军兵前仰后合,不停地打着哈欠。有几名军兵已靠在树桩上睡着了,连手中的刀掉在地下,也都浑然不知。
两个人影从柳荫的黑暗中,悄悄挪移了出来。
沙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身体。两个人小心地踏着空隙,警觉地朝河边走。
突然,一个兵士发出一声哼叫。那两个人吃了一惊,将身子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好半天,那兵士却再没有动静。只见他身子晃荡了几下,手中的刀滑了下来。
那两个人直起身,轻手轻脚,终于到了河堤。回头看看,倒转过身子,悄无声息地滑进水里。
一钩弯月,斜挂柳梢。
夜色沉沉,水面光影晃动。偶有鱼儿跳起,发出轻微的声响。
水中的黑影游到停泊的船中间,挨个扒着船舷看了一阵。终于选定了一只,解开了缆绳,慢慢将船推了出来。
船贴着岸,在时隐时现的阴影里穿行。不多时,便远离了码头,航行在空阔的河面上。
赵榛和小七坐在船头,吹着清凉的夜风,像鸟儿挣脱了牢笼。
两岸稻香阵阵,萤火点点,声声蛙鸣。
远山如黛,月光柔和得像梦。江南的月夜,美得让人心醉。
两人都没有说话,任船随着水流,时疾时徐行着。
天光蒙蒙亮时,小船到了一片低洼的水边。一个面积辽阔的大湖,出现在视线里。
湖里长着丛丛的芦苇,一眼望不到边。船儿惊起只只水鸟,尖叫着掠过水面。
赵榛忽听得船舱中有响动。回身打开舱门,走进船舱,一下子呆住了:在船舱地板的角落里,有一个汉子被绑了双手双脚,口中塞了一团布,正大睁着两眼,紧紧地盯着他。
赵榛一惊之下,跳到舱外,失声喊道:“七爷,你快看!”
小七闻声从船头站起,船身直摇晃。他大步跨入舱内,不看则已,看罢也是大感惊奇。
两人将船靠在湖边,进舱把那人的绳索解开,口中的布拿出。
那人的手脚已经麻木,站立不稳。赵榛扶着他,坐在舱中的一个草垫上。
小七仔细看看,见这人二十几岁、三十岁不到的样子,圆脸大耳,浓眉大眼,个子不高,但身子结结实实,像一头小公牛。
他喘息着,满脸怒容,好半天才说出第一句话,却让两人更觉奇怪:“狗贼,别假惺惺的,有什么手段使出来吧,你方爷不怕!”
赵榛哑然失笑:“这位好汉,你我素不相识,近日无怨,往日无仇,何出此言?”
那汉子愣了一下,张口问道:“你们不是刘爷的人吗?”
“刘爷?……刘爷是谁?”小七更是疑惑。
费了半天劲,听那汉子断断续续说完,两人才明白了大概。
汉子名叫方圆,是运河上漕帮的成员(漕帮本是明朝才有,这里预先借用一下)。
漕帮是活跃在运河沿岸大小码头的一个帮会,其门徒主要以运漕粮为业,又称粮帮。而这一带的漕帮首领名为刘霸,为人彪悍,贪财斗狠,且喜好渔色,人们提起他来,又畏惧又鄙夷。
方圆本是刘霸手下的一名小头目,与其还是同乡,十几岁上就跟着刘霸在运河打拼天下,深得刘霸信任。
方圆虽然知道刘霸的种种恶习,但钦佩其为人义气,敢出头,对手下弟兄还算大方,所以死心塌为其卖命。
其后金人南侵,刘霸不知怎的受了刘豫的收买,搜罗绘制运河一带的水文地理、粮储防务,欲待交给金人。
方圆乃血性男儿,听说此事,不禁大怒,觉得无论怎样,身为大宋的子民,也不能卖国投敌,做金人的走狗。
他找到刘霸,当面说了自己的想法,坚决反对为金人做事。
刘霸一开始还支支吾吾,一个劲地掩饰,后来听得烦了,勃然大怒。发火说自己是漕帮的头领,凡事尽可做主,何况这大宋官家也没给多少好处。那刘豫不但给了大批金银珠宝、美女绸缎,还答应以后运河一片全交给漕帮打理,享不尽的富贵荣华。这种好事,怎可错过?
两人活不投机,大吵起来。虽被众人劝开,却都心中气恼,刘霸心中有了杀机。
恰好金国使者乘舟自运河南下,经过此处码头,刘霸受了召见,去大船上陪金使宴饮。行前怕方圆生事,惹金人不高兴,就令人将方圆绑了,丢在船舱中,待来日处断。不成想阴差阳错,这船被小七给偷了出来。
两人听罢,啼笑皆非。以为那船夜泊水上,自是无人,更没仔细察看,哪里知道船舱里还藏着一个大活人。
“又是刘豫!”小七恨得咬牙。
看方圆如此,赵榛也不隐瞒,将自己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方圆听说眼前的大汉竟是梁山阮小七,不禁又惊又喜,倒身叩头,口中连说:“爷爷的大名,当真如雷贯耳啊!”
小七皱皱眉,没有答话。赵榛问道:“刘霸是不是已将那运河图献给了金人?”
方圆答道:“昨晚金使在船上宴客,刘霸去了,十有八九把图给了金人。”
说话间,方圆抬头望望远处,忽然面露恐惧之色。
赵榛顺着他的眼光望去,见几十丈外的水面上,一艘小船正鼓帆而来。船头一杆三角的杏黄旗子,迎风招展,上面一尾金色鲤鱼,似在浮游跃动,栩栩如生。
“追来了……”方圆喃喃说道。
“是漕帮的船?”小七问道。
“看那旗子,应该是。”方圆答道。
眼看那船越来越近。小七四处望望,轻摇船桨,将船荡进芦苇丛中,掩在茂密的苇叶之间。
小七将布衫脱了,露出精赤的上身,回手把麻鞋丢在舱中。
他冲赵榛点点头,说了声“你俩在船上待着,看我收拾这几个小贼”,便从船头轻轻跃入水中。
小七用手小心拨开芦苇,悄悄走到苇地边缘,遂将身子一拧,鱼一样潜入水中。水面泛起一股水波,转瞬就不见了小七的身影。
此时,那只漕帮的船已然驶入了大湖。湖水平缓,船速也慢了下来。
船上两个大汉,一身短打扮,头缠红色头巾,腰间斜插着短刀,精干彪悍。
他俩一前一后,一个坐在船尾,一个站在船头,伸长了脖子,四处搜看着。只听船头红脸的汉子说道:“我们追了大半夜,也没见到那只船,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上游有弟兄一直守着,没见踪迹,那必定是朝了这个方向。少废话,追吧!”黄脸汉子一边望着前方,一边答道。
红脸汉子叹口气:“霸爷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苦了咱兄弟俩了!”
谈话间,船已到了湖中央。
天色大亮,东方升起的太阳将湖水映得红彤彤的。芦苇青青,无数的水鸟在水面飞起飞落。
船边几尺外的湖面上,一片硕大的荷叶随波起伏。忽然,那荷叶动了几下,朝船这一边慢慢飘来。
此处水面平静,不见水草和芦苇生长,只一大片开阔干净的水面,闪着幽幽的波光。而在波光之中,这一大片荷叶显得格外突兀而奇怪。
红脸汉子以为看花了眼,揉揉眼睛再看,那荷叶确是在动,而且是向着小船而来。
他更觉奇怪。待荷叶到了靠近了船头,俯身伸手去捞,满心惊疑。手刚触到荷叶,就见荷叶猛然一番,从叶子底下伸出一双手,一下就把红脸汉子拖入了水中。
红脸汉子张口待呼,一只手早将嘴巴捂上,他闷哼一声,整个人沉入水中,再也不见。
船在水中打着转。船尾的黄脸汉子听到响声,一边起身一边说道:“这么不小心,是想给龙王爷当女婿吗?”
抬头看去,船头早没了红脸汉子的人影。跨到船头,朝水里看看,也无人迹。
他这才觉得情形不对,有些慌神,还未及将腰间的刀抽出,船身已猛烈晃动起来。
他慌张地把住船舷,眼前忽地一闪,水中跃出一个赤条条的黑大汉,大手一伸,就将船掀了个底朝天。
黄脸汉子落入水中,却并不慌乱,顷刻间已将短刀握在手里。常年在运河混的汉子,水性自然不弱。他用手抹着脸上的水花,一边找寻着敌人。
可惜他还未看清面前的人,就被一支船桨重重地拍在脑门上。
他的脑袋一痛,眼前发黑,登时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