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很好,长廊里一片明晃晃的。
赵榛无聊地站在门前,看着地上晃动的光影。
蓦然,一声长啸从旁边的牢房内传出。声音激荡,嗡嗡震响,回旋良久方止。接着是一阵大笑,肆无忌惮。
赵榛吃了一惊。这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毫无顾忌?
只见几名侍卫已走了进来,冲过去没好气地喊道:“你这个老疯子,又发什么疯,好好待着不成吗?”
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似乎含着惋惜和无奈:“哎,你们这些愚蠢的东西,老子拿黄金珠宝换个自由,竟也无人相信?”
“别再说你那些宝藏了,傻子才信!”侍卫的话里显然带着嘲讽,:“要是犯人都像你一样,整天想着动歪心思,说是有宝藏要带人去找,指不定什么时候,在路上找个疏忽就跑掉了。那时候我们哪里去寻你?老家伙,你这点小心眼,还以为别人瞧不出来?”
那人还在嘟囔,侍卫却呵斥一声,不耐烦地走开了。
经过赵榛的牢房,撇撇嘴:“仇道人,方腊同党,魔教余孽,一个老疯子!整天吵吵嚷嚷宝藏宝藏的,着了魔一样。”
赵榛知道方腊,也知道摩尼教。
当年方腊在睦州清溪(今浙江淳安西)发动叛乱时,正是大宋朝廷“联金灭辽”之际。一时间手忙脚乱,太师童贯不及伐辽,遂调发西北劲兵十五万人南下,耗时年余,方才剿灭方腊。
方腊以摩尼教起事。
摩尼教源自波斯,为公元三世纪波斯人摩尼所创,武则天时传入中国,入宋前后改称明教。
摩尼教不吃肉,不饮酒,对于贫者则众人敛财以相助。同教中人都称为“一家”,凡出入经过,不论识与不识,皆可居住饮食。
有宋以来,摩尼教在浙江、福建一带盛行,方腊正是当地摩尼教的首领。
这老人竟是摩尼教徒,还随了方腊造反,想来有些来历。赵榛暗自思忖。
那晚,赵榛久久不能成眠。听着一夜涛声,一直坐到天色微明。
日子漫长而凝滞。
只有那个魔教道人的啸声和自言自语的喊声,才让这个死寂的地方有了些怪异的生气。
久而久之,赵榛觉得那声音没那么讨厌了,甚至还有点期待。
不知道是第几个夜晚。
赵榛躺在铺上,眼睛漠然地盯着黑漆漆的屋顶。耳边隐隐有海潮的拍打声。
牢房顶上的水气很久才凝成一个水珠,轻轻滴落下来。那声音敲得人的心一阵阵发颤。
赵榛突然听到身侧的一面墙,发出空洞的声响。
这是一种不断的搔爬声。像是一只巨大的爪子,一排锋锐有力的牙齿,或者某种轻小的铁器,在固执地啃噬着石头。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定定心神,仔细再听,还是听到了那声响。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他听到一样东西掉下来的动静,接着一切就都寂然无声了。过了一会,那声音又响起来,比先前更近更清晰。
赵榛爬起身,走到地牢的一角,抠下一块因受潮而松动的石片。拿在手里,重重地敲在墙壁上声音听得最清晰的地方。
他敲了好几下。第一下敲下去的时候,那声音就停止了。
赵榛侧耳倾听。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墙壁上却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四周寂寂,只有赵榛沉重的呼吸声。
一天又过去。
夜晚来临。
赵榛满怀期待,可那声音再没响起。赵榛很失望。
一开始,赵榛以为那是监狱在修理地牢的房间。可仔细想想,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干活?已经黑夜了啊。一定不是。
等待的寂静中,又是几个夜晚过去了。
第五天的晚上。
当赵榛不再期待的时候,那声音却忽然又响了起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感觉就在床铺下。
赵榛带着一阵慌乱的惊喜,起身移开那床铺。立刻,一大堆石块和泥土落了下去,现出一个不知深浅的黑洞。
一个脑袋露了出来,接着是肩膀和身子,最后一个人抖着满身灰土,跳进了赵榛的地牢。
借着门外微弱的灯光,赵榛还是辨出了那人。
那是一个身材瘦小,头发花白的老人。衣衫破旧,衣上团团泥污,撕成一片一片的,早已辨不出什么颜色。
眼睛大的出奇,满脸皱纹,一丛长长的胡须却还是黑色的,松松地垂在胸前。那老人两只手掌同样大的出奇,却也瘦得像干瘪的鸡爪。
赵榛吃了一惊:“你是谁?”
老人神色疲惫,一身灰土,额上还挂着大滴的汗珠。
他转头看清了地牢内的一切,目光落在赵榛脸上:“年轻人,小声点!让看守听到就麻烦了!我是仇道人!对,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魔教老家伙!”
赵榛恍然大悟,却也没感到意外。只是想象不到,这样一个身躯小小的干瘦老人,竟然能发出那样出乎寻常的激越的啸声。
那老人似乎很是沮丧,极度失望的表情浮现在脸上:“年轻人,告诉你吧。我是想挖到地牢的外墙,挖穿它,然后跳进海里逃走。可惜,我有一个小疏忽,没有把转弯弄对。算错了距离,方位也不对了。本来四十尺就够了,我挖了五十尺。我错顺着你地牢对面的走廊挖了,没有挖到底下去。我几年的心血都白费了。”
那老人声音哽咽,几乎要哭出来了。
赵榛不明所以。请那老人在床边坐下,继续听他不停地说着。
那老人姓仇,两浙路温州人。小时随父亲到波斯做生意,贩卖一些茶叶、丝绸、瓷器。在波斯,他入了摩尼教。人都唤他作仇道人。
他在波斯生活了很多年,直到年长,父亲因病去世,这才结了那里的生意,带着父亲的灵柩回到故里。
靠着早年的积蓄,仇道人蛰居乡间,对着青山绿水,倒也自在。不想后来徽宗大搞“花石纲”,那朱湎借机在东南搜刮民财,搞得人心惶惶,民怨四起。仇道人也深受其害,家财散尽,仍填不满那大小官吏的无尽贪欲。
时有童谣:“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圣公方腊终在清溪起事,仇道人便投了方腊。因习得一身好功夫,精通数理天文之术,且心思缜密,善谋略,深得方腊器重。诸多议事,皆参与其中。
后来大宋朝廷调集重兵,由太师童贯领军,一路南下讨伐。方腊兵败,退守帮源洞。困守数月,帮源洞陷落,方腊被擒,押解京师凌迟处死。
仇道人亦在帮源洞被俘。不知什么原因,竟没有被一同处死。先是关在通州(今江苏南通)海岛的牢狱,后因方腊余部在浙西有些小的骚乱,官府担心会发生意外,便把仇道人流放到了岩石岛。
赵榛听完仇道人一番话,心里五味杂陈。尤其仇道人大骂徽宗皇帝,赵榛更是一脸的难堪。
仇道人的胸脯起伏着,显然有些激愤。他看着赵榛:“你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年纪轻轻就被关进了岩石岛?别忘了,只有像我这样的重犯才会关在这里。”
赵榛还摸不清这个看似疯疯癫癫的老人的底细,只好敷衍着答道:“小可本汴京人士,是个买卖人家,逃难到临安府,因故打死了官差,被囚禁于此。”
仇道人显然不相信赵榛的话,却也没再问下去,只是叹着气,喃喃地说:“三年啊!我这三年的劳力全白费了!”
赵榛终于清楚了。这老人花了差不多三年的时间,在牢内挖了这条五十尺的地道,想着一直挖到海边,再跳海逃出去。不想天意弄人,竟然搞错了方位,多挖了十尺。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就是这小小的差错,使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正当算来已经成功了的时候,希望却永远飞走了。那种沮丧和绝望的心情,即使不用想,也能体会得到。
赵榛还是有些疑问:“那你用什么工具挖的?”
听赵榛这样一问,那老人顿时来了精神,刚才颓丧的神情一扫而光:“是我自己做的。想不通吧!除了挖土的钎子,我还做了小刀和小铲子。”
“你问我用什么做的?”
老人有些得意:“是床脚的铁楔子!我慢慢磨的。”
“这当然需要耐心。多亏了当年我在波斯,跟人学的那些小手艺。波斯多山地,有些穷苦山民就住在山洞里。他们挖洞的本事实在不坏。有些家的山洞之间,还挖个长长的地道连接着,根本不用到地面上来。”
“我还有好多本事,以后慢慢做给你看。”老人似乎忘了地道的事情,忽然开心起来。
虽然知道这老人是暴民方腊的同党,还大骂父皇,可赵榛对他还是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赵榛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干瘦的老头,看外表似无缚鸡之力,竟然能用三年的时间,去挖一条地道。
要知道,那可不是什么土墙,是坚硬的石头。更要命的是,这海岛四围皆为茫茫大海,没有船只只靠浮水,如何能逃生?
老人似乎看出了赵榛的疑惑:“我知道你不太相信。很多时候,有些事你觉得不可能,可是你真下决心去做了,就会发现其实没那么难。你觉着行,就一定行。你认为能做到,就一定能做到。
看这石头墙,好像坚硬得像铁。可被带着盐分的海水浸渗,时日久了,会慢慢地变得松脆,容易挖。
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要是你有足够的耐心,愿意一点点地去挖,这不是一件难事。人活着是在磨时间,时间也在磨人。”
老人一幅凄苦模样,着急起来甚至有些凶,可眼睛里却像孩童一般清澈。尤其是说到得意处,高兴得更像个小孩子。
一个老顽童。
自从被关进岩石岛,赵榛很久没和人这么长时间、讲这么多话、听这么多话了。赵榛心里的寂寞感仿佛一下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