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隶道的设立,并没有立马就能改变直隶一十八府分散的局面。
或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直隶地界从很久之前开始,便就是相互不对付的关系。
两淮地面上因为盐这种紧要物资,而造就了一个个富可敌国的巨商,大有一副商界独我唯尊的样子。
苏杭一带则是名门望族林立,兴旺的手工业造就了一批批以技艺精湛而著称的商家,诸如苏绣之类,可以称之为垄断的行业。再加上喜欢联姻、热衷结交,又善于培养族中子弟。
便觉得苏杭以外都是乡里巴人。
这也是长久以来,朝廷不曾有过要将直隶一十八府聚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可是一旦直隶一十八府遭受到了外部的压力,又会因为种种原因而变得紧密团结。
利益,成为了贯穿其中的驱动力。
而随着直隶总督衙门的设立,以及邹学玉在到任之初便下发到直隶一十八府的公文命令,立马便在直隶地界上引起了一场骚动。
总督衙门并没有掩饰什么。
至于那三道公文的内容,也被总督衙门主动的散播到了民间。
如今的大明,就好似是一口油锅,正在被大火灼烧着,看似蒸蒸日上,盛世将至。
然而当邹学玉这位直隶总督大臣签发公文,下发直隶一十八府之后,大明这口滚烫的油锅里,便好像是洒进了一碗凉水,顿时就炸开了锅。
官府层面上尚无风波,不论是哪座衙门,都规规矩矩的按照总督衙门的命令,将最新的政策广而告之。
随后各地官府便像是关起了门一样,默默的注视着衙门外头的动静。
起初。
人们以为这是一场官场内部的权力之争。
只是几名商人因不满新的政策,而当众愤然发誓,此生不再往直隶道境内行商。
只是几户人家哭天喊地的声称,官府这是要夺了他们的田地。
乱子并不大,便是往日里也时常发生。
若是按照过往的方式来应对,左右不过是官府出面弹压。
但是这一次,整个直隶道变得寂静无声了起来。
……
“哐当哐当……”
“哐哐哐……”
“咚咚……咚咚咚……”
邹学玉的耳边满是嘈杂,应天知府虞大廉紧紧的跟随在他身边,随后又是几名直隶总督衙门的官员。
一名衙门里的差役,小跑着到了虞大廉的身边,伸手遮挡着嘴凑在府尊的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声,便小心翼翼的退下。
虞大廉抬头看向走在前面的邹学玉,赶忙跟上去两步。
“督台!”
“督台!”
虞大廉大声的呼喊了几下,却没有得到反应。
他不由面带焦急的看了一下周围。
此处乃是应天城外的民办工坊。
制造的东西,并非是火炮亦或是军中所需物资,只是些农具。
不是钉耙就是铁锹,又或是镰刀。
实在是没什么看头,虞大廉有些不明白督台大人为何偏偏对这里好像是情有独钟的样子。
只是刚刚得的消息,却让这位应天知府有些不安。
他咬咬牙,快步上前,拦在了正看得津津有味的邹学玉面前。
“督台!”
虞大廉语气沉重的喊了一声。
邹学玉微微皱眉:“何事如此不安?”
已经上任直隶总督大臣有些日子了,邹学玉这段时间干的事情其实并不多。
除了最开始针对直隶一十八府下发的公文要求之外,便几乎都是待在应天府巡视、考察各处工坊,以及城外的农家庄子。
没人知道明明已经率先对直隶一十八府下手夺权的总督大人,到底为何会如此的平静,也没人知道总督大人接下来会怎么做。
瞧着虞大廉的模样,邹学玉心中便隐隐有些猜测。
按照时间估算,现在怎么也该是自己看到下面府县接招回应的时候了。
虞大廉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沉声道:“直隶辖下商贾正在撤出直隶各府县,有田产者也开始围堵地方官府衙门讨要说法。另有些北征阵亡及伤残将士家中在夜里头遭到了身份不明者袭扰。”
“放肆!”
随着虞大廉的解释,邹学玉的脸色始终不变。
一直到虞大廉说出,竟然有身份不明的人,在夜里袭扰北征阵亡及伤残将士家中的时候。
邹学玉这才真的怒了。
他满脸阴沉,再次冷喝道:“大胆!”
虞大廉立马双手抱拳,退后两步弯下腰,诚惶诚恐的。
跟着督台一同巡视总督衙门属官,亦是纷纷停下脚步,颔首低头看着脚尖。
邹督台的手上可是有着上方宝剑的,先斩后奏,谁人敢惹他。
众人心中已经开始默默的为惹恼邹督台的那帮人祈祷了。
恐怕接下来,就会有人被督台给拉出来立威。
正在工坊里忙活着的周边庄子过来做活的百姓,也因为邹学玉这接连两声怒吼而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老板的本是吊在远远的地方,见着督台发火了。
立马弯着腰上前,到了自家工人们跟前,准备驱赶这些工人出去。
邹学玉却是轻咳一声,抬起手:“你们继续忙活着,本官看的也差不多了,等回头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还望主家能多多指点。”
给权掌直隶的督台大人指点?
那本也是出身农户的东家,浑身一颤,赶忙满脸笑容的上前。
“督台言重,要不是督台此前就任应天知府,哪里有小人今日。督台要小人做什么,小人便做什么,绝不敢耽搁督台半点时辰。”
这便是小民对官府的敬畏。
敬畏是好事,可若是变成畏惧,那就是坏事。
邹学玉心中想着是,随意的点点头,摆了摆手:“今日耽搁你家了,本官先走了。”
说罢,邹学玉便率先走出工坊。
工坊东家自然是远远的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将这帮衙门送出工坊大门。
远远的望着邹学玉等人走向官道上的背影。
那工坊东家脸上表情却是不由浮出几分懊恼。
“也不知道是哪些个该死的东西,竟然惹着督台生气,一个个都是吃饱了便忘娘的狗东西!”
骂了几句之后,工坊东家又觉得自己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是有些恼火的踢了踢脚下的泥土。
然后便嘴唇无声的嘀嘀咕咕的暗骂着他并不知晓的狗东西,期望着让他们家和周边庄子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的督台,能早早的将那帮狗东西狠狠地惩治了。
官道上。
邹学玉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初,然而虞大廉等人却仍是小心翼翼的姿态。
督台大人似乎正在考虑着直隶总督衙门眼下面临的局面。
自觉乃是督台大人座下头号追随者的应天知府虞大廉,脚步紧紧跟在邹学玉的身后。
虞大廉思量半响之后,方才低声开口:“督台,此事若是应对不好的话,且不说朝堂之上对总督衙门的看法。便是地方上,因为商贾离去,势必会带来各类百姓所需商品短缺,从而导致百姓心生怨恨。”
邹学玉停下脚步,转过身。
本还在想着若自己是督台大人的话,该如何应对眼下局势的虞大廉,一个没留意,险些便扑进了邹学玉的怀里。
虞大廉有些尴尬的停下脚步,向着一侧挪了挪,目光却是疑惑的盯着邹学玉。
在邹学玉的视线里。
应天府地界上,百姓们还在田地里忙活着。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盎然,即便是在这个已经过完年中的季节里。
“他们还做了什么?”
邹学玉忽然的开口,让虞大廉啊了一声。
察觉出自己的走神之后,虞大廉赶忙低下头,闷声回道:“商贾们离去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是那些产业繁杂的巨商,不光是人走了,就连他们备的货也都已经在离开的路上了。下官以为,为了稳定民心,可以下发行文,截留这些还没有出直隶道的货物。”
“此举愚蠢。”邹学玉当即斩钉截铁,继而解释道:“若官府如此强项,只会坐视了官府胡作非为,才引发这些商贾离去的事实。”
虞大廉顿了顿,小声道:“那……就这么放他们走?”
“本官有说要放他们这般自由自在的离开?”邹学玉却又反问了一句。
这一下子,虞大廉彻底不会了。
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那总督衙门到底要怎么对付这些个已经放出话,再也不于直隶做营生的商人们?
邹学玉没有让虞大廉疑惑太久,便已经开口道:“本官此前于总督衙门,颁发官府行文,可是要求一应商贾所带货物,出入直隶皆要按价征收赋税?”
虞大廉又愣了一下。
有这回事?
随行的总督衙门官员上前,抱拳颔首:“回督台,确有这条规定。比照此前颁发公文,所有商贾出入直隶道,皆要缴纳额定税赋。依照所带货物,按品类、货物价值比例征收三分至五成应征税额。”
三分税额倒是不多,一百两的货物也就只需要缴纳三两银子。
可那五成的税额可就是多的了,价钱一百两的货物就得足数缴纳五十两的银子。
邹学玉哼哼了一声:“既然官府已经明文告知,那么就按照规定办事吧。目下总督衙门初设不久,官员吏目差役尚不熟稔。尔等速回衙门,替本官起草文书,行文税署署正知晓,直隶道总督衙门欲请税署直隶道分司麾下税兵,与直隶道边界各处官道、水路、小道等处设立关税口子,依照总督衙门所定品类、比例代为征收往来之商贾货物税赋钱钞。”
走可以,走之前也得要按照直隶总督衙门的规定,缴纳了钱钞才行。
邹学玉双眼微微眯起,却是露出一缕缕的杀气。
他现在还不想请出天子剑杀人,但不代表他不能让那些敢于反抗的人脱一层皮。
虞大廉此刻只想大呼一声。
督台英明。
随后虞大廉便反应过来,恐怕当初督台颁发公文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他就是在等着那些商人们离开。
只是若那些商人们缴纳了赋税之后,还是离开了呢?
虞大廉已经想不出接下来,又是怎么的手笔了。
而邹学玉却仍在安排着事情:“再行文税署署正知晓,直隶总督衙门欲借税署直隶道分税司税兵之口,于直隶一十八府治下县乡,传告总督衙门所书告示,正告百姓,总督衙门清丈田亩,只查家中田产百亩以上者。民间凡有举告大户有侵占巧夺良田者,总督衙门一应接下案子。本衙若不能为民请命,本官便带着百姓所举面呈皇帝陛下。”
直隶道这第一回合的对招,督台大人毫发无伤的就给化解了。
虞大廉心中倍增崇敬。
虽说眼下总督衙门还没有行动起来,但他却清楚,只要等事情交代下去,眼下直隶道发生的这些个事情,就会立马被一一化解。
甚至,督台还能借着这件事情,继续向下深挖,将直隶一十八府的权柄一样样的收上来,再给予那些人重重一击。
虞大廉满脸欢喜的笑着,拱手上前道:“督台英明!此番广而告之于百姓,总督衙门只查百亩以上者,地方百姓势必会与督台站在一起。毕竟寻常百姓人家,谁能有田百亩,倒是那些个贪婪缙绅,所谓的名门望族,才是一个个的家中良田万亩!”
直隶道地方上的那些人,想要借百姓之后挑起民间和总督衙门的对立,从而让总督衙门忌惮,甚至是让朝廷看到总督衙门带来的地方动乱。
但邹学玉这一手,立即便将地方上的百姓和那些人分化开来。
他就是这么光明正大的告诉直隶道地界上的所有人,他要针对的都是哪些人。
应天知府似乎已经看到那些人被打脸的场面了。
邹学玉却高兴不起来。
这才刚刚开始,直隶道下面的那些人,就能干出商贾离场、挑动百姓和总督衙门对立的事情。
谁又能肯定,那些人还会不会有着后手。
眼下,都不过是试探罢了。
他抬起头,望向应天城方向。
自己或许该入宫一趟,请奏太孙殿下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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