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在前面走得很快,好像完全不用注意脚下的路,何青深一脚浅一脚,只能踉踉跄跄地勉强跟上。
“慢点,慢点,跟不上了。”何青跌跌撞撞,朝前面大声说道。
那人一下立住不动了,手还是垂着,上身扭过来,看看何青,没吭声,又把身子扭回去,等着后面的两人跟上。
“咱们就边聊边走呗,走那么快干嘛。”何青抓紧赶上来,“我叫何青,这位高僧是惠能大师,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那人喃喃重复着,好像痴了。
“我好像叫······赵三石。”
“赵三石,嗯,赵三石就赵三石,什么叫好像?”何青笑道,“名字还能记不住么?”
赵三石说:“我记不清了。”
何青又问:“你不是相州人吧?我听你的口音可不太像。”
赵三石说:“我不是相州人。我好像是柴州人······我记不清了,我记不清了。”
那人越发痴了,口中不断念叨着,完全不理会何青了。
这时惠能说道:“施主记不清便记不清吧,终归都是阎浮世界罢了,记得清不如放得下。”
赵三石口中停下,向右扭过脖子,忽然脸上的肌肉抽动,笑起来,说:“是,是,记不清便记不清吧。天色晚了,高僧快到我们庄上去吧。”
赵三石盯着惠能看了好一会,终于又把脖子扭回去,又直直向前带路。
惠能看他走远些了,凑到何青的耳边,低声说道:“今晚别离开我太远,进了那庄里,有什么事不必惊慌,但须万事小心。”
几座山之间围出一块颇大的平地,庄子就落在这块空地上。
庄子不大,总共只十几所房屋,大概围成一个圈,周围也没看到田地,庄民想是靠进山打猎维生。
何青自打一进庄,就觉得在被人盯着看。他跟在赵三石后面,拿眼瞟着一个庄民,那庄民正双手举着柄斧子,猛力劈着一块东西,应该是柴火,但却白莹莹的,可能是晚上的星星月亮照的。那庄民眼睛不盯着跟前的木头,脑袋扭向何青,冲他笑,漏出白惨惨的牙。
铿然一声响,柴火被劈开,何青一惊,朝着那方向看去,那庄民却正弯腰拾着柴火,并没理会他。
这时耳边又传来不断的吱吱声音,刮进了何青的脊梁骨一样,使人难受至极。
另一个庄民坐在门前的凳子上,右手拿着锉刀,左手拿着一小块也是白莹莹的物件,看不清形状,只是两手配合着磨来磨去。何青隐约看到那人抬起脸来,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因他不注意手上的活计,一刀刮上了左手的食指,就地割出一片白骨来,吱吱的声音仍是不绝。
何青定睛去看,那人却好端端地坐在那,手上活计一下没停。
何青问赵三石他们是谁,赵三石说,劈柴的那个好像是罗老四,磨东西的那个好像是老邓。
赵三石把两人领进自己的屋子,说:“你们等一下,我去给你们准备饭菜。”
屋子里陈设极为简单,一张桌子在左侧,床在右侧,靠着墙,墙像是没砌好,表面坑坑洼洼的。
屋子中间有一处壁龛,里面有一尊佛像,不是寻常佛像那样金色的,而是白色的。佛像也不是泥塑,却是木质。木头的纹理影响了白漆染色时的浓淡,佛祖脸上的白色深一道浅一道,苍白的油灯下甚是怪异。
可即便如此,何青还是觉得这佛像更有其他怪处。离近了仔细一看,才发觉这佛像胸口上提,两肩下耸,头低垂,微向一边歪着。原来这佛像还不是一整个制成的,而是躯干、四肢和佛头拼出来的。胸口正中穿过一根长钉,将佛像钉在龛壁上,却不是立在龛内的。
何青说:“大师,你看这户人家,好像也是信佛的吧?”
惠能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不太像。”
门又打开,赵三石端着两盘菜走进来,放在桌子上,菜上满满盖着五六个白面馍。赵三石道:“吃吧,快趁热吃吧。”
底下的菜并不热,上面的馍看起来倒腾腾冒着热气,颇为诱人。赵三石又道:“吃吧,吃吧,白面馍还有,还有,能吃饱,管够。”
何青拿起一个白面馍,作势咬了下去,却没真吃下,又暗暗吐在手心;斜眼一瞟惠能,也是一般。
赵三石站了一会儿,又转身出去,到门口蹲下,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何青忽然又觉出这庄子哪里不对,问道:“赵大哥,你只一个人住吗?还没娶亲吗?”不仅赵三石家,整个庄子里都没发现一个女人。
赵三石手上的动作停了,仰起头,说:“我好像有老婆的,我娶过老婆的······”
“那赵大嫂怎么不在家么?”
赵三石道:“我好久没见过她了,我记不清多久了。”
何青听他越说越怪,不敢再多问。
赵三石又说道:“我是有过老婆的,我好像还有孩子的······我记起来了,哈哈,哈哈,我有的,我比那个罗老四强多了,他一直是光棍,到死都没碰过女人······”
这时门前响起一阵嚓嚓的声音,开始是闷闷的,而后响亮起来。何青向前探头一看,险些栽倒。
赵三石挽起袖子,漏出的手臂上血肉模糊,筋肉和血管深深浅浅地摞在骨头上,有的地方还留着些皮肤,但下面的肌肉已空了,只剩下皮肤软软地垂着,有的地方则已经漏出白骨。
赵三石的手臂上,一群虫子在血肉的洞里爬来爬去,还在噬咬着残存的美味,嚓嚓的声音就是从这发出来。
赵三石用手将它们抠下去,扔到一个盒子里,把袖子放回。不一会儿,他伸手从盒子里拿出一截白莹莹的东西,走到屋内,在墙上摸索一番,找到一个地方,将那东西使劲插进去。
赵三石举止自若,何青反倒不敢直视他,只是瞟见那东西,好像是骨头,却还不确定是是什么骨头。但赵三石又去门口的盒子里拿出一块,这回他看清了,是一个头骨,人的头骨。
赵三石狠狠把头骨塞进墙壁,撞的墙上的土一阵一阵洒落。他又到外面去,双手捧了一把泥土,将刚刚塞骨头的地方盖住,也不管磨平,就任它坑坑洼洼。
一阵阴风吹进,门吱呀呀地响。
赵三石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冷了,冷了,去烤火吧,外面生起火了。”
一堆篝火正在中央烧着,也许是幻觉,何青觉得这火并不是红色的,却是白色,骨头那种白色。
庄民们围坐在一起,都盯着火,各自沉默。见惠能何青来了,又都盯着惠能看,还是没人说话。
何青坐下,旁边正是刚刚劈柴的罗老四。罗老四将脑袋扭向何青,冲他笑,漏出白惨惨的牙。
罗老四说:“冷啊,冷啊,加点柴吧。”
何青接过柴,手上感到凹凸不平,一棱一棱的,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截脊骨。
罗老四只是露着牙笑。
何青觉得眼前的火越烧越白,越烧越冷,好像架着一大块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