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的云盖住了天色,厚重得透不过气来,时不时一阵烈风刮过,吹得人睁不开眼。平原上一片茅草被风压低,括出一道道沟壑。
十数头牛正俯首啃食,似乎是不太满意一处的草质,零零星星地分布在草坪的角角落落。
“于良啊,这天色怕是要不了多久就得下雨,要不趁早收拾收拾回去吧。”
刚过了晌午时分,却昏昏暗暗得好似傍晚,明明没有烈日,整个天地就像被罩子罩住的大铁炉,闷热得不像话,不远处还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响雷声。
倒躺在一头老黄牛上胖墩墩的男孩眯着眼睛回应道:“这可不行,牛群还渴着哩,这么早回去要遭骂不说,今日的零钱可别想要了。”
“瞅瞅这天色,眼看要下暴雨了,到时候.....”另一位面黄肌瘦的男孩愁得眉头就差拧成一团了,伸出柴火粗细的胳膊不住地挠着后脑勺。
“好了,好了,我还摸不透我家牛的脾气嘛,乱不了的,阿牛哥你就歇会吧。”
于良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把花生,剥净后随着一道道弧线掷入嘴中,阿牛皱着眉头站在一旁,他也无法否认,这么早就回去,恐怕他的晚饭都不定有着落。
话音刚落,淅淅沥沥的雨点撒在两人头顶,冰冰凉得让两人感觉一阵冷气从脊椎骨冒上来,刚反应过来的二人对视一眼,于良急忙翻身从老黄牛身上下来。
“糟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直奔着牛群而去,临近年关了,村子附近的草枯的枯,黄的黄,残余的少数也几乎都给牛群吃得所剩无几了,本就打算给牛群再饱餐一顿,养养秋膘,于是两人也就没有管着牛群,任由它们吃个饱。
然而这天气不给他们丝毫后悔的机会,风声大作,倾盆大雨说下就下,跑到半程劈头盖脸的雨水就给衣服打湿了。
雨点打在牛群身上,全都停下了吃草,此起彼伏的低鸣声掺杂在呼呼的烈风声中,明显急躁了许多,眼瞅着就要朝着周边散得越来越开了,但还是总归没有跑散。
阿牛和于良四目相对,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阿牛哥,把牛赶到那个山谷里避避雨吧。”
透过嘈杂的风声勉强听了个大概,阿牛也不管能不能听见,大声回应道:
“行!”
浩浩汤汤的队伍朝着不远处的山丘而去,望山跑死马,近在眼前的山丘却还是有着一段不短的路程。
离得近了,山脚下一片苍黄的桦树林也逐渐清晰可见,雨滴的敲击下数不尽的叶片在面前疯狂的颤动着。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紫金色的裂隙乍现于天幕之上,紧接着两人的瞳孔被这股光芒笼罩,眼前的世界刹那间被一团白光填满。
一阵闷雷声从天际降下,周边连绵的山峰所呈现的环抱状,让这滚滚雷声此起彼伏,二人甚至来不及捂上耳朵,原本还算有序的牛群在刹那间暴躁起来,发出急促的嘶鸣声。
看着面前哄散开的牛群就要控制不住了,阿牛手持着破破烂烂的鞭子就甩了过去,顿时在最近的一头牛屁股上留下一道红印,反而一下变得更为狂暴,牛蹄在软泞的草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冲着远处奔去。
气喘吁吁的阿牛见无力拦追上,他这副小身板单单敢拦在一头牛面前都不知道要给撞出去几里地,更别说拦下这牛群了,而一旁气定神闲的于良这时候也绷不住了,急得直在原地跺脚,也没有丝毫阻拦牛群的意思。
几个呼吸的时间,两人面前的牛群只剩下手指都掰得过来的五头牛还算比较温驯,没有跑开太远。
所幸周边除了这个林子外,没有什么遮蔽的地方,阿牛也数清了只有三头是钻进了林子的,而雷声也在刚刚的一阵捣鼓之后没了动静,其余几头都在在林子外围徘徊着,显然已经平复下来了。
“这可怎么办呀,牛要是找不回来我俩可就死定了,那个母老虎指定要抽死我俩,完蛋了,完蛋了....”于良哆嗦地耸着肩膀瘫坐在地上,神神叨叨地重复着,眼神一下子像被抽走了灵魂,显得无比空洞,似乎已经预料到自己即将面临一种怎样危机的局面了。
“没事,我数过了,就三头牛跑到林子里难找些,别的牛都在林子外围,你耐心些先把这些牛领到山谷里去,我找到那三头后稍后就回。”阿牛对于之前的局面无可奈何,此刻显得格外沉着冷静,身子则稍微朝着老黄牛靠了靠。
“嗯,嗯?哦,好好好。”于良这时也回过神来,忙不迭地从地上支楞起来,“对,现在能找回几头是几头。”
说罢就用有些圆润的小手抓起一旁的赶牛鞭,兴致勃勃地将周边的牛群聚拢起来。
阿牛的身子微微靠后,紧紧地攥着缰绳的右手隐隐渗着汗滴,背在身后的左手轻轻地抚过老黄牛的面庞,手上感触到一股温暖而湿润的触觉,严峻的脸庞上不由得在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随着于良头也不回地朝着林子走去,直到彻底身形隐没于林子之中,阿牛这才背过身,轻柔的抚摸着老黄牛,而老黄牛突然往前一步,径直地撞向阿牛的肚皮,顿时逗得阿牛咯咯直笑。
“你还记得啊,小时候我可最喜欢跟你顶着撞了,现在我不弯下腰来你可撞不到我的头了。”
老黄牛应和似的发出一声低鸣作为回应。
没有过多停留,阿牛牵起缰绳也朝着林子走去,却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方向。
阿牛早已经摸透这边的地形,因此才能毫不犹豫地提出让自己来找,没丝毫犹豫就驱赶着几只在外围徘徊的牛朝着内里走去。
“果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吗?”
一阵低语声淹没在雨水的滴落声里,伴随着草鞋在深浅不一的水洼里溅起涟漪,阿牛时不时地就要用手拨开挡在面前的树枝,经过之后树枝自然地垂落下去,完全看不出有人经过的样子,更别说从这里辨别出一条路来,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迷宫。
这要放在几年前,阿牛只管仰着头都能撒欢了跑,他的个头根本够不着半点。这两年兴许是长身体的时候,长高了不少,这大概也算长大的烦恼吧。
阿牛摇了摇脑袋继续拨开脸上的一片蛛网,树木间的间隙逐渐开始变得狭小,阿牛也就赶着牛,鱼贯而入,越深入树叶越发地浓密,基本没有多少空间转圜身体。可一路上,竟是连一头牛的影子也没有瞧见,更别说要带回去了。
没过了多久就走到一处山脚下,一面陡峭的石壁出现在眼前。阿牛左瞧右瞧,粗略地判断了一下方位,掀开一片密密麻麻的爬山虎,细微的缝隙这才暴露了出来掀开堵在门口的石板,隐蔽的洞口显现而出。
这个山洞可是属于他的秘密基地,小时候几个玩伴在附近玩躲猫猫的时候,阿牛神差鬼使地钻进了这片林子,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地方,再加上这片错综复杂的道路,就算是成年人都看了头疼,偏偏阿牛记性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好,也就自顾自地往里钻,一心想着躲个刁钻的地方,也不知道那时候哪来的胆量,误打误撞地发现了这么一处地方。
换成现在,指片林子让阿牛钻他可没这个胆量了,用张婶的话来说就是越活越回去了,阿牛一念及此,无奈地叹了口气,拽紧了手中的缰绳,将老黄牛拉扯了进来,寻到一处大石,便将缰绳系了上去。
顺手轻抚了两下在自己面前俯首的老黄牛,阿牛环视了一圈山洞,也顾不上拧干自己的衣服,低下头钻出了洞口,重新把石板移了回去,盖上爬山虎严严实实地遮住洞口,转过身子伸了个懒腰,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
顿时让阿牛心底一惊,定睛一看时,竟是两只飞燕并肩而飞,分分合合,于半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随即被叶片遮住了视线,许是雨后虫儿都从土里冒出头来,急着找吃食呢。
阿牛微眯起眼睛,久久地盯着那个树冠,愣了好一会神,蓦地一激灵才回过神来,没有照着来时的路折返,而是沿着山脚边的石壁一路向着右边而去,树木的数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稀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接着一片的茅草,即使被雨点打湿,依旧能依稀地辨别出一条羊肠小径来。
逐渐走到深处,茅草仿若蒸发了,一下子眼前豁然开朗。即便已经见过数次,每一次见到还是让阿牛感到神奇。如果非要形容这种感觉的话,那应该是戛然而止,就好像好好生长的整片茅草丛被拦腰砍断,其中的一半还给连根拔起了。
不得不让阿牛怀疑是不是人为处理过,可这面前山谷的空间里丝毫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甚至就连石壁上光洁得一丝苔藓都不沾,更别说有鸟在石壁上筑巢了,就连脚下踩得泥土也与周边的一致无二,黄土中参杂着微微的淡红。
要知道知道这处山谷的估计也就这几个人,平日里能有空到这儿戏耍的日子屈指可数,自然不可能有人特地过来每日给石壁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阿牛哥,怎....怎么办啊。”
声音因为颤抖而显得有些怪异,阿牛只有在于良遭毒打的时候听过他发出这种声音。
“嗯?于良,你这边怎么样了。”
阿牛用手拨开挡在眼前的一丛茅草,一抬眼,牛群在悠闲地吃着茅草,随即一大摊血红映入眼帘,以一种蛮横而强硬的姿态闯入了阿牛的视线之中,刹那间让阿牛的瞳孔迅速地收缩。三只牛瘫倒在血泊里,而在山壁上那触目惊心的三道血迹正在缓缓向下流淌,都在诉说着发生了什么。
在血泊边上,于良正跪着颤颤巍巍地朝最右侧的牛伸出手指探到鼻子下,一下子打了个激灵,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道:
“我的...牛...我的....牛....”
阿牛点了点剩下的牛的数目,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终于确认了,剩下的三头应该就是在这里躺着了。
“难怪我这一路上却连一头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可,怎么会,自己撞死在山上?”
阿牛神情不由得也有些恍惚,这群牛交给他来放养也有些年头了,对于牛群的脾气自然是知根知底的,饶是于良再不正经,对牛的价值还是大体上有些把控的。
有回于良独自放牛时,偷懒没留神,有只小牛犊的蹄子跌倒了水里淹死了,给张婶发现后,一向对于良疼爱有加的张婶也破天荒地差点把于良腿打折。更遑论这三头,要知道过了秋膘之后,就快要到年关了,张婶还盼着这些牛卖个好价钱呢。
不知过了过了多久,于良稍微回过了一些神来,不住的打量了两眼自己面前的这个黝黑的少年,轻声道:
“这牛没了,咱俩...”
于良神色的变换却被阿牛尽收眼底,阿牛神色平静道:
“那,下了这场雨,张婶指定急了,说不定到哪了找呢,到时候找不到咱俩人,不光晚上这顿饭没着落,讨顿毒打可咋办。”
“这样吧,这肯定瞒不住了,你就先领着牛回去,再把婶子喊过来吧,我在这边收拾收拾。”
“好嘞。”
听到这话,于良顿时喜笑颜开,一双眉眼都眯成缝,把肩上的褂子套回身上,一溜烟领着牛窜出了山谷。
眼见着最后一头牛消失在视野中,阿牛不由得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哪能不清楚于良的心思,更清楚,这怎么可能是一顿毒打能够解决的事情,却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