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将军府,刘表灵堂。
屏退了所有仆从,刘琦缓缓跪倒在了棺木侧旁。
看着四周的布置,以及棺木中那依旧慈祥的面庞,他失声痛哭,不能自已。
后悔吗?
那是当真后悔!
但,如果让他再做一次抉择,或许亦是如此。
生活在如今之乱世,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每一天也都在艰难地求生。
他,亦是如此!
或许你要说,身为州牧之子,又怎会为生存苦恼?
是啊,作为刘表的长子,他自是不需要为一日三餐发愁。
但,生存又何止如此?
兄弟相残,父子相疑,权臣当道,生死不知何日?
秦有二世皇帝胡亥屠戮手足兄弟,汉有孝武皇帝刘彻冤杀子嗣血脉。
殇帝不过襁褓,冲帝三岁命丧,质帝九岁夭亡,更近一点的少帝刘辩也只活到了十五。
是以,南朝刘宋皇帝准才会发出此等感概,“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
或许,权力便犹如一剂毒药。
但凡有人沾染,便难逃其中罗网。
君且看,世间之人万万,又有几人能够得以逃脱?
修的文武艺,卖身帝王家,这是代代人的追求,至死不渝!
那一日,当他从睡梦中醒来,得知过往的一切,他便明白,回不去了。
所幸,这一世他不是一无所有。
虽说大汉王朝已近四百载春秋,哪怕是从世祖光武帝算起,至今也有一百六十多个寒暑。刘氏子弟遍布天下,不可胜数,祖宗之荫庇已若有似无。
如那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涿郡刘玄德,不过贩履织席之徒。
但他不用为此烦忧,虽说不上锦衣玉食,却也衣食无愁。
他的父亲自小饱读诗书,少时便知名当世,号为“八俊”之一。至他到来,更是官拜镇南将军,兼领荆州牧,赐爵成武侯,开府治事,都督交、扬、益三州军事,俨然一独立诸侯。
此番之开局,比之虽贵为左将军兼领豫州牧,却实无用武之地的刘备,好了不知凡几。
说起来,中山靖王与他的先祖鲁恭王,以及光武帝之祖长沙定王俱为兄弟,皆是孝景皇帝一脉。
但个人之际遇,家族之发展,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亦想做出一番事业,哪怕不能南面称尊,也要青史留名,抹去将来史书上那可能的“豚犬”字样。
然而,他多番努力,数次辛劳,终抵不过荆州士族之寥寥数语。
他便知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而权即拳也!
所谓,枪杆子里出政权!
要想成就一番事业,首先得有力量,而刘氏之力在刘表。
据史书记载,建安十三年,亦即公元208年,刘表于襄阳病逝。也就在那一年,曹操南征荆州,继任者刘琮举州投降。
而他——刘琦因出任江夏太守,得与刘备联合,在次年占据了荆南四郡,却也于之后突然病故。
他等不及,也不能等。
虽说不知为何又再活了一世,但既来之则安之,他不愿再碌碌无为,定要于那太史之简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所以,为了心中那遥不可及的理想,他也得去争,去抢。
哪怕是手染血腥,死后入那阿鼻地狱,他也在所不惜!
即为大丈夫,生不能九鼎食,死亦当九鼎烹!
只是,事到临头,他也会犹豫,也会彷徨。
自从当年他做下了这个决定,哪一日不曾受到良心的谴责?
他愧疚!
中间也曾生过念头,但最终,还是无言。
此刻,他心如刀绞,泪眼婆娑。
“父亲,孩儿回来了,回来看您来了。”
“父亲,您知道吗,按史书所载,您本应该还有九年岁月。”
此时的他,好似有一肚子的话语,要与父亲言说。
……
建安二年的一个夜晚,贾诩的面色有些微红。
婉拒了众人的相送,跨过门槛,迈上马车。临走之时,再看了看那“镇南将军府”的字样,摇头轻笑。
前不久的时候,司空曹操讨伐张绣,却不慎败北,丢了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以及猛将典韦的性命。
是以,这才有了时为张绣军师的他出使襄阳,以求联合。
他乃武威姑臧人士,字文和,虽自诩有良、平之才,然时人莫知。
直至初平三年的那一天,他一语乱长安,世人始惮之。
无奈之下,他只得南下寻张绣,为其谋划,被拜为军师。
张绣,字文备,与其同乡,乃骠骑将军张济从子,时任建忠将军宣威侯,领兵众,屯穰城。
马车在街道之上缓慢地行驶着,四下没有声响,只有那马蹄轻踏,车轮吱呀。
间或有巡逻的士卒,上前询问一二,随后躬身退步。
又行了多时,拐角处忽然闪出了一个身影,褐衣灰布,看不清面容。
“先生,吾家公子有请。”
“带路!”
抬眼扫了一眼来人,贾诩嘴角含笑,低声喃喃道:“有趣!”
不多时,他们到了一处小巷,青石铺道,两马交错。
巷中已有人恭候,隐约的月色下难见人影,宛如鬼魅一般。
见此情形,贾诩心中的兴致更盛。
一处房间,门窗紧闭,屋内只有幽幽的烛火点燃,略显昏暗。
端起茶盏,贾诩细细品味,在这尺寸方圆之间,几片茶叶于其中浮浮沉沉,恍如人生。
蹙鼻轻嗅,立时便会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不可名状。
茶盏微斜,嘴唇轻碰,那翠绿色的茶水顺着喉咙直入心田,使人不禁沉醉其中,忘乎所以。
真可谓,回味无穷!
“大公子也是一个妙人啊!”放下茶盏,他嘴角轻笑。
“先生若是喜欢的话,走时不妨多带一些。”刘琦的嘴角亦含有笑意。
茶叶,算是他给这个世间带来的难得变化。
原先的饮茶之法,他实在无法忍受,这才有了制茶之举,改变了那饮茶如吃粥的方式。
谁曾想,竟然风靡一时,使得世族与豪强争相模仿。
贾诩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所谓,无功不受禄。不知大公子今日召吾前来,所为何事?”
“敢问先生,吾之荆州何如?”
“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也,然终非大公子所有。”
刘琦的嘴角似有几分苦涩,“方今汉祚中微,天下扰攘,英雄俊杰各拥众营私,未有能扶危济乱者也。琦虽暗稚,窃有微志,欲成桓文之业耳。不知先生,何以教吾?”
贾诩笑而不语。
刘琦再拜曰:“先生智略超群,高名播越,纵使留侯在世,曲逆复生,亦不过如此耳。万望先生,不吝赐教!”
“那不知,大公子欲为申生乎?欲为商臣乎?”
申生,姬姓,晋献公太子也。后献公宠耽骊姬,欲以其子代之。申生含冤而自杀。
商臣,芈姓,楚成王太子也。后成王欲罢黜之,另立王子职。商臣弑其君,是为穆王。
“子曰:‘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故舜之事瞽瞍,欲使之未尝不在于侧;索而杀之,则未尝可得。’似申生者流,明知其冤而不辞,终陷其父于不义,其不孝大焉。君子不为也!”
“至于商臣,其弑父杀君,天下之罪莫之与者!是故天地所不祐,人神所同疾,异代所同愤,天下之人皆可杀之也!”
“既如此,重耳可乎?”
重耳,申生之弟,晋献公子也。因骊姬进言,而亡命他国,后得秦国相助,终登大位,是为文公。
刘琦不语。
……
烛台上,那微弱的火光跳动,忽明忽暗,模糊了人影。
此时的房中,只剩下了刘琦一人,静坐沉思。
他眸光闪动,好似有无穷的智慧充斥,明亮。
而今,父亲宠耽后妻,信重于蔡瑁、张允之徒,与之间疏。
此,不正如申生之故事。
他该怎么办?
一如申生,他做不到,他不想再一次地默默无闻于世,即便死亡也无人问津。
学那重耳,更是不行,历史已经给了他答案。
或者,商臣……
他喃喃自语。
不行,吾怎可做出这等事情!
此时的他面目狰狞,咬牙切齿,有泪珠自那眼角无声滑落,仿佛良知也逐渐远去。
光影交织之中,好似有一头恶鬼在他的身后显形。
只见它咧开大嘴,邪魅一笑,那洁白的牙齿尖锐,隐约泛着血光。
过往的观念在这一刻开始重组,耳畔仿佛听到了呢喃声响。
那是恶魔的低语,在诱惑着世人心田。
且看它,在这乱世,又将掀起多大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