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义灭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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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紧,黄叶飘零。在南阳郡新都城南门闾里,一字排六顶麻脸粥棚。周边一个个槁项黄馘的流民,凑上迟眉钝目的眼泡,再混于烂碗与残箸的和鸣声,便如同一脚踏进人间地狱。

  掌勺者是一位骂年知天命的秃顶师傅,黑麻头巾护顶,身穿粗纺麻衣,他一边将米粥递于挤挤插插的流民,一边对城门接踵而进的远来者高声吆喝道:“莫慌,都有,都有……”此间有一吏官自北府疾奔而来,与他交颈嘀咕几语,师傅忙将手中瓢魁交给下手,随即扯过麻巾在自己身上搓上两把,抿了抿汗,便随吏官向北府疾步而去。身后便传来声声嘶喊:“贤德公--慢走!”“恩公保重哇!”……师傅忙回身长揖,流民们见状,人人躬身相送,个个热泪盈盈。

  新都城居中偏北,有一座地势高出的朱门大府,又谓北府。六街三陌虽车水马龙,府门前数十丈开外,却有持刀府兵把守森严,极尽庄重肃穆。又观府门青台阶数及两侧青石瑞兽,再翘视匾书:“新都侯府”,竟是位列三公之首的前朝大司马王莽的封国府邸。

  瓢魁师傅双脚刚踏到台墀之上,两侧府卫皆低眉垂首施礼。师傅边走边诹询小吏:“阴陆乃齐相管仲之后,新野三大世家之首,富埒王侯。他又精通音律,乐善好施,今日登门,可有要事?”小吏忙撵上几步,晏晏回道:“员外只问了公侯近况,想必思念,便来拜会吧。”说罢护其跨过二门,又搭手一指连廊尽头道:“卧梅轩。”

  穿东偏门越过回廊,过宝瓶门便是卧梅轩。老远便见轩前门廊下站立一人,肤色白净,两眸更趁得精明。他身穿净蓝直裾丝袍,见师傅走近,忙深深一揖,道:“贤德公!”“阴员外!”师傅急忙回上一礼且先请为敬,引阴陆步入卧梅轩中。

  师傅虽看似乡野鳏夫,却并非民间泛泛常人,实是当朝太皇太后王政君亲侄,原拜新都侯掌大司马者王莽是也。王莽鼻祖是齐襄王田法章,远祖田建,太祖田升,烈祖田安,天祖王始,高祖王遂,曾祖王贺,祖父王禁,父考王曼。幼时父亲早逝,便与老母相依为命,折节恭俭,勤苦博学,又谦恭有礼,后由叔父王凤、王商提典中枢,行笃守正、仁孝不诎节而直擢大司马,位极人臣。

  绥和二年汉成帝驾崩,定陶恭王刘欣顺承大位,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王莽被摒出朝堂,下野蛰居。然当朝对王莽仍有忌惮,便着南阳郡守原宥,监管王莽的一举一动,另遣南阳郡守门下掾、驸马都尉董贤的表兄孔休,迁任新都侯国丞相。原宥线报明察暗盯,但凡异动便人头落地。为防当朝猜忌,王莽佯装萎靡不振,在侯国挑了三个可人做妾室,蓄意作乐给郡守看,倒也相安无事。

  待二人寒喧坐定,王莽便叫侍女调茶。阴陆俨未对王莽着装示讶,朴实惯了,倒也自然。见侍女将茶团捣碎,置于壶中,倒些无根之水,加上葱姜和橘子调味,浸泡须臾,方叙到白玉盏中端将上来。

  云山雾罩般品茗过后,阴陆便揩须笑谈道:“多亏贤德公仗义疏财,眼下饥荒是缓解了些。上月邀邓家联保,新侯国抚民赊粥事悉数上报,今接宛城郡守原宥转诋,经贤良大臣宋崇、周护举荐,朝廷立公为诵,诏布各州。贤德公,众望所归呀,凡于友朋之列者,意气也为之光鲜。”言罢,遂将诋报敷于几案之上。

  “莽,何敢追尤往事,上渎圣聪,嫠国之忧,不能忘情哇!”王莽睨瞟诋报一眼,便随手丢掷一旁,道:“原宥出身黄门郎官,由侍中董贤亲手擢拔,谁料恶风不尽恶,此失而彼得哇!今饥馑不绝,流民四起,朝廷制郡泛百零三处,诸郡万民啃树皮、食草根,官商囤积居奇从中牟利,最为可恶!”阴陆微叹一声,点头附会道:“公自归野,傅太后前朝弄权,以致礼崩乐坏,百姓怨声四起。新野周遭,幸有都侯运筹帷幄,我与邓兄当随君公养老尊贤,教民术,畜民能,吊死问孤,济寒赈贫,护我一隅平安。然邓兄也是妄有心志,违和床榻已有多日,临前寄语,芝兰之交,诚乞折柳相送之日呢!”

  闻听邓兄染疾床榻,王莽心中不由兀自轻叹,惊梦添愁道:“邓公尚武世家,几世忠烈,今退耕山林。余赊粥以钓名,顾私轻友,事实傀怍,择日定登门谢罪。”

  “公切莫自责。我与邓兄早已商妥,冬至前赶些短麻褐片,以备流民过冬御寒。然缊麻奇缺,已遣家丁赴衡山采办。”王莽见二人恢廓大义,遂趋前一把拽住阴陆的手臂,谊切苔岑道:“鲍子知我,仁善大义之举,岂为董贤、傅晏之流所悟哇!我已尽遣邑地赋税于流民,复置几多粥棚,多多益善,则新都无虞了!”说罢二人又寒暄几语,阴陆告辞,王莽亲自送出府门,直到阴陆上车方回。

  次日王莽饮过昼食,侍妾原碧便着手与他净面更衣,内套夹棉,外穿皁袍,抛帻加上巾屋,腰束鞶带,左佩剑右佩削刀。虽面目有善,却也盛气凛人。

  夫人王氏,与王莽素来不睦。其娘家盘踞济南郡,是宜春侯王咸的掌上名珠。她嫌王莽一生为名所累,贤名于外,严苛家人,以至双目似雾,泪水涸干。夫人身穿粗麻衣直裾,虽补丁累累,却也纤尘不染。见王莽要走,便一再叮咛道:“邓都尉卧榻多日不愈,今日拜府,切莫长谈。”王莽俯首称喏。王莽等夫人走远,便对踢门而进的二子王获敦敦嘱咐道:“你阿母一向内敛端淑,久滞伤身,获儿抽空陪你阿母南闾逛个街市,顺带几服眼疾的药。”

  二子王获应喏一声,怯怯出得门来。方见其年交二八,面白透粉,双目轻佻,一眉高一眉低的,又身披青紫绣鹤丝绸袍,一副玩世不恭之姿,手把佩玉寻母亲去了。

  王莽刚出得二门,家丞孔休便凑上前来。只见其鼠目锃亮,髭胡稀松,头戴重墨进贤冠,外穿黑皁锦袍,鸡瓜似的双手往前一探,禀奏道:“安车已备,烦公侯移步府门!”王莽回礼应喏,随孔休出府到安车辕前,便由原碧搀扶入内,在婢女、府卫的护送下,驷马安车缓缓而动。

  王获见父亲走远,顿时诈现原形,舌头撩边匿笑,又远远躲开母亲居所,朝西花园方向斜奔而去。王获钻过圆拱门,便是一方榆林环绕的蓄宝池塘,塘边横卧一连廊通房,王获蹑手蹑脚趋至廊房尽头窗棂前,手抠窗根往里窥视,冷渺不见一人,便手拢筒状低声叫嚷道:“姨母在么,王二公子来啰!”

  王获口中声声姨母,便是王莽刚纳的三个妾室之一,小名增秩,年方十九,已育有一子王匡。小王匡是王莽第六子,未过垂髫,由外翁过府照看。增秩母子聪莹灵动,甚讨人喜欢,北府内,王莽从未当其侍妾,素来允恭克让。夫人悉知糊弄官府,便也顺遂其意。

  身后一奴婢见状“噗哧”一笑,王获寻声探去,原是烧火丫头,尴尬稍许,便低声恐吓道:“丫姑又闹,莫捅了窟窿,小心将你抛范湖喂鼋!”见丫头嗤之以鼻,又急咻咻上前追问道:“小娘可知增秩何处?”烧火丫头卖了个关,道:“二公子,可有好处?”“有有有。”王获眉头一挑,弄眼诡笑道:“择日纳你做填房。”“去去去,范湖有鼋,可与公子洞房花烛!”烧火丫头小手一摆,摇头晃脑地走了。

  王获闻听范湖二字,便穿西门一路小跑,向范湖癫行而去。范湖不大,粼粼镜面深邃清幽,伞大的荷叶擎举莲蓬,小风轻吹,颤颤巍巍,有两颗露珠顺势跃滚而下,适逢鱼儿游戏其间,上下穿梭,好不自在。湖畔怪石嶙峋,见菡萏已销,木樨已绽,骄阳似火,燎得人燥热微醺。

  王获搭棚望去,见西隅乱石滩上,增秩若出浴美人般埋首浣纱,日光一截截掉落在青髻之上,溅得一身通体透亮。王获轻揩涎水,不由得心花怒放:美人猩红的肚兜儿,雪白的脚丫,凸凹的身段,高挑的鼻梁,有刘海轻撩香腮……王获一时按捺不住,一边小咒父亲禽兽,一边偷偷蹭摸过去,躲在增秩背后方捋直身板,干咳两声佯装邂逅,躬身揖礼道:“姨母在上,王获有礼!”

  增秩倏忽一惊,疾将裙裾收拢塞实,又紧紧捂住交领襟衣,满脸羞臊地怨怼王获道:“怎生是你?来此何事?”

  “荷叶系莲子,牵心挂肚肠。青空浣纱女,蹙蛾美娇娘。”王获佯装书生样,背剪双手,吟诗念赋。见增秩拾起皂角,揉搓衣裳不予答理,便索性撕下脸皮,径自立于增秩身后躬下身来,增秩一闪,遂嗔怒道:“刘向有云:夫君子爱口,孔雀爱羽,虎豹惜爪。家主、夫人一向恭谨有礼,烦请二公子怀刑自重。”

  “增秩,啊呸!躺我父翁那厮怀中,怎不言怀刑自重?”王获啐罢唾沫嘿嘿狤笑两声,眼眸却从增秩颈沟儿往下溜。增秩察觉不妙,便“嗵”地一声掷下棒槌,扭过头来,小脸儿通红地怒视王获。王获置若罔闻,趁增秩不备,便冲上去将她揽腰抱起。增秩顿时切齿拊心,又抓又咬,然王获如铁塔般将其扑倒,怎奈身小力薄,无力抗争。王获待其精疲力尽,又试图撩其裙裾,增秩方如梦初醒,倏地厉声高呼道:“救命哇,非礼啦!”

  王获闻听大惊,忙不迭上前捂她的嘴唇,孰料增秩挥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王获遭此羞辱气极败坏,正折身欲图强暴,却听得范湖彼岸有一女子大声高呼:“夫人来啰!……”王获赶紧收手,待躬下身段,低眉窥目定晴张望,见又是烧火丫头,便气急败坏地猫下身来。稍息未见阿母前来,不由得眉飞色舞,待拍土起身,不由分说,上去便猛踹增秩数脚,末了再弹下灰尘,头也不回,大摇大摆地走了。

  王获一脸铁青来到前院,吼来巡游的两个家丁,便出府奔城南万春楼而去。王获来到万春楼,点名头牌韩香草陪侍斟酒,由香草引得二楼阁间,酒过三巡,哪知其携私积忿,把个香草若仇人般掠至床榻,和着酒疯,虐得是死去活来。

  待王获回转府上,过二门扶照壁趋到中庭,见一头扎髻角小童蹒跚跑来,双手揽住王获右腿“兄长,兄长”地奶叫。王获定晴细观,见是小六王匡。忆起适才范湖之事,遂胸火复燃,一把抓住王匡髻辫,厉声呵叱:“你唤何人?”

  “兄长,我王匡耶!”小王匡被王获抓得痛极,便用双手攥住王获手臂,遂号啕大哭起来。“庶出婢子,焉敢直呼兄长?”王获怒不可遏,飞起一脚将王匡踢翻。

  一老仆赶忙上前护住孩童,惊愕失色地望着仗气使酒的王获,不知所措地哭诉道:“二公子,王匡虽非侯门嫡出,也算是公子六弟,如何忍心下得去手?”王获闻听怒不可遏,不由分说,搭脚又踹,老仆赶忙推开王匡,孰料此一脚下去,却重重砸在老仆胸前,但听老仆“砰”地一声,后脑勺实实撞在了身后的石灯柱上,一言不发便一命呜呼。

  观石灯柱下鲜血直流,府内顿时乱作一团,增秩闻言几经跌倒爬将过来,见老人横尸中庭,遂双手紧捧老人面首,凄惨唳叫一声道:“阿翁--”便昏死过去。

  王夫人获悉,忙由长子王宇搀扶赶到中庭,见老仆横遭惨祸撒手人寰,便一下子瘫坐在地,惊愕失色地怒指王获,失声痛哭。王获醉酒早醒大半,一见母亲,便赶忙膝行稽颡足下,长跪哀嚎一通。

  此时王莽正于邓家还府,见中庭蒙此血案遂头昏目胘,魂飞胆裂,欲扶照壁却骤然扑空,长子王宇一见不妙,忙飞身上前一把扶稳。朗朗乾坤,斜阳如血,王莽于指缝间打量着这混沌世界,似梦非梦,似真非真,一时讶然。日日夜夜倾心打造的清平世界,被眼前冷飕的咫风虐的是昏天昏地,一派乌烟瘴气的境象。待沉沉张起瘁累面首,两道清泪终是堵塞不住,于分杈的指间涌流下来,噩梦成真。

  此番王获醉毙家奴,秽德彰文,定遗臭无穷,若任其横生枝节胡作非为,王家几世贤名将毁于一旦。王莽思虑再三,便心存血泪,一语不发趋至中庭,上得前去,便恭恭敬敬地对老仆尸身拜了四拜,方躬身跪了下来,泪雨倾盆道:“生而不养枉为人,养而不教父之惰也!今有孽障,滥杀无辜,草菅人命,依天理当不分亲疏,以死抵命,以谢国人!”

  王获听得父亲下了重话,浑身惊怵,赶忙膝行到父亲足下,厉声哭拜道:“儿获中酒伤人,实无心之失,天地可鉴哇!伏惟阿翁暂息雷霆钧怒,原宥小儿无状祸延!”

  王莽寻声,不由心中一阵车裂悲悯,待缓迟折身,方两手轻抚王获的额角,涕泪涟涟道:“获儿虽小时见爱,又长大能善,乃翁必会重之,我无有二言,不但不私臣吏,儿子也不欲有所私也?昭昭日月,朗朗乾坤,纵我有遮天蔽日之才,也难尽赎,儿的罪愆哇!”哭罢又喟然长叹,纵泪横流。稍许起身,便茫茫然直赴后堂,众人见状都惊恐不安。

  大约滴漏盈刻间,王莽便于后堂复出,身后随一家丁手托木盘,上立一粗釉陶壶,木塞红绸,于曜曜日光下灼灼刺目。

  夫人一见,倏然起身,目光惊悚怒叱王莽道:“获儿误伤奴仆,依我大汉律法,经谒官奏请,只埋殡了事。虎毒不食子,人毒不堪亲,夫君置鸠其上,到底所为何意?”王莽听罢忙上前抚慰道:“孟子曰:舜,人也;我,亦人也。人人皆有父母子息,不别亲疏,不殊贵贱,天命殊同罢了!法家李悝有言:理不护亲,法不阿贵,亲疏贵贱,乃一视同仁!”言罢,便着家丁将王夫人带离中庭。夫人竭斯底里地被强制带离出中庭,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声声碎,断人肠,渐行渐远。

  王获猝然跌坐在地,惊恐后挪且茫然摇首不止。王莽见王获目光惊惧呆滞,不禁又老泪横流,遂仰天悲悯道:“余曾列三公之首,掌天下兵事,自是看淡生死。今我儿逢此一劫,生亦何欢,死又何惧哇?”说罢宣家丁上前调制鸠酒。长子王宇见状忙扑嗵跪地,恸哭于地求父亲留情宽宥,王莽遂悲忿背过身去,摆手暗泣。王获查无斡旋之地,遂厉声尖叫道:“杀一仆从,何其常常,然盛名之下安有完卵?大丈夫死则死耳,何惧之有!”说罢夺过盘中鸠酒,咕咚咚一饮而进……

  府内外顿时一片雀喧鸠聚,惊哀四起。王获不由仰天长号,乌血自口中喷薄而出,夹杂日光曜曜,血雾漫天,血腥戾气扑鼻而来。再观王获“扑通”倒地,腾起落地,又腾起落地……后七窍生血,气绝当场。全府上下顿时哀鸿遍野,哭声震天……

  王莽不顾血泪犯颜、蓬头垢面地踉跄跄趋出门槛,哀睑开处,府门外乌涯涯跪倒一片……鹤唳长鸣,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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