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晓，中常侍吕简便在长乐宫正殿传下诏命，着封王闳为长乐宫少府，掌领宫内钱粮及黄门令、符节令、尚书、中书谒者诸大小事宜。中常侍吕简宣旨完毕，正折身欲走，忽见小女吕焉碎步疾走出了厢阁，不禁又惊又喜，鼻头一酸，泪打湿衣。
时隔三年，吕焉见父翁已是皓首苍颜，不由喉头一哽，凄惨惨叫了一声“阿翁”！便扑嗵跪地，一时间清泪倒流，顺刘海“扑哒哒”打在了金砖之上，滴滴有声。
吕焉之母早已过世，西市老屋也已断垣残壁，老父常居于未央内宫，一时半时难以相聚。今日邂逅，亦是一瞬，父翁公务在身，倾诉还尚需它日。
王闳接旨更衣后，即备人参宝匣乘轺车出得西阙，穿武库过北宫，便到了桂宫南苑的龙楼门。经小黄门通传于内，方到桂宫前殿之北永信殿。永信殿面阔九间，高有四仞，因地势较低，有漆落残破之像。然而桂宫虽小，却距离未央宫北阙仅数箭之遥，上有空中紫房廊道使两宫相通，下有二阙司马门口鼻相连，自然尊崇之极。
王闳入得永信殿暖阁，见帝太太后卧病床榻，槁项黄馘之相，忙退后稽首伏拜道：“长乐宫少府臣闳，恭祝帝太太后长乐无极、万寿无疆！”帝太太后于昏昏沉沉中闻听祝词，便将枯爪缓缓扒开眼帘，气若游丝地自嘲道：“这凡尘之上，媲与天地齐者，皆非肉身也。”说罢折身欲起，早有尚仪将其后背托住，又用锦褥折叠垫到身后，方着令王闳平身席坐。傅太后瞥见王闳着一身少府装扮，遂苟延残喘道：“爱卿敢与董贼廷斗，虽贬了官职，终是又领了长乐领班，哀家宽心了！”
王闳见先帝宠妃如今已是容颜凋敝，嶙峋瘦骨，两汪浊泪在眼眶里来回打了几个转转，一不小心终没把住，眼框一松便泻了下来。他捧过跟班黄门手中的金盘宝匣，膝行向前，双手奉呈在帝太太后御前，道：“但愿上苍有目垂怜，护佑我帝太太后药到病除。此有长白山千年宝参，有吊气续命之神效，着膳房大官令制补元羹参汤，一日两用，定平复如故。此去王闳净身三日，诚乞上天佑我帝太太后，抽丝剥茧、稳穆修身，早日得痊！”说罢又俯首曳袖拭泪。
帝太太后见王闳啜泣不禁心酸，忙差尚仪将手帕递与王闳，遂长叹道：“万物皆有命，堪破生死，随性自然，切莫忧凄哎！”
有桂宫女官将宝匣打开，请出千年人参，抻开竟有一人多高，众皆大惊。帝太太后侧身询问王闳道“此等人参世所罕见，连城之璧，少府是从何得来？”
王闳以手帕拭去眼角泪痕，末了塞进袖袍，便哽咽道：“皆因前朝董贼乱政，帝太太后违豫禁中，太皇太后得知后心急如焚，不知所厝，便函告新都侯王莽悉知。从兄王莽得知讯息起卧难安，便差属官四出探寻，终是在边关寻得此物。长白山宝参已逾千年，换置此参需两百顷良田，从兄王莽一日也不曾耽搁，便差人快马加鞭送进宫来。临前寄语，顺念宫太太后尽早痊可，匡国济时，续我大汉社稷于万年！”
“王莽有心，果真是孝悌之人。”帝太太后说罢又哀哀长叹道：“昔日哀家为名所累，殃及三公，将君侯王莽赶下朝堂。焉知董贤之流祸国更甚，蠹国殃民？时至今日，哀家是拔帜移帜，骑马找马，方铸成今日大错。今骨肉离心，病骨支离，实在是上天惩戒。宝参乃千年精气所化，老身自寻绝路，补疗反悖上天旨意。皇孙与哀家沟壑日深，不利朝政，别日便着猛少府贡献前殿，由当朝分至长、北二宫，当显黄香温席，孝思不匮罢！”说罢合眼轻喘起来。王闳哽咽称喏，再度揖拜于地，方恹恹退出。
次日早朝，夜漏未尽七刻，东方刚露出一丝鱼肚白，未央宫正殿便钟磬连声，不绝于耳。冬雾若祥云般来去缭绕，不小心铺撒开来，便茫茫一片，伸手难见五指。远处的宫阙、紫房若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犹如身临仙境一般。自南至北的驰道两侧，一下子冒出了二百余名郎官骑卫环伺四周，五百二十名持戟禁军挟道陈锋，势如置身在南天门，皇威逼人。
有礼官言“趋”，文武属吏忙低头小步快走，一个个气喘吁吁上得丹墀，到金殿前又依官属分列而进。东列头戴进贤冠，外穿皂袍，腰束鞶带，青绶纳于鞶囊内；西列头戴双鹖武冠，外穿绛袍，腰束鞶带，紫绶纳于虎头鞶囊内。一个个扣手疾趋，鱼贯而入。正殿内莲枝宫灯渐次亮起，博山错金铜炉燃得正旺。殿上有黄门令唱喏完毕，钟磬之声再度骤起，皇帝在宫婢内侍们的前呼后拥下，头戴玄金通天冠，外穿玄丝金蟒阜袍，腰挎七尺斩蛇剑甫定皇王大宝。
此有太常卿杜业面南宣唱道：“陛下临朝，众卿稽首！”文武大臣听闻忙稽首大拜。杜业又宣喝道：“嵩呼－－”众臣便朗声跟唱道：“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诏曰：起！”众臣皆立身屈膝，分坐两厢。
宫灯遇风便灿灿烁烁，殿门一闭，金碧生辉的金銮殿顿时万籁俱寂，丢针可闻。皇帝刘欣探下四列众小，见臣子一个个似冥思打坐，不免喑然失笑。
东列居首乃丞相王嘉，为人刚直严毅有威重，曾任京兆尹，后迁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建平三年迁丞相封新甫侯后，一直忠耿过妄，屡逆龙鳞；往西列看，大司马位空悬日久，刘欣本欲赋侍中董贤，然屡遭丞相及后宫诟病；东贰国丈傅晏，相貌精细，作派刁钻，与宫太太后步履一致，沆瀣一气；尚有西贰大将军何武，西三国舅丁明。大司马一职花落谁家，东宫推何武，西宫推董贤，桂宫推傅晏，北宫推丁明。要交大殿众臣朝议，非干臣何武、丁明莫属。由此看来，欲抬高董贤，亦非一年两载之功力。
“诸位卿家！”刘欣把忧忧龙目一并放稳，凛凛正色道：“望日帝太太后贵体违豫，朕心瘁累，自今日始，朕自请罪于殿侧，面壁七日，诚乞天地诸神垂怜护佑。”话音刚落，文武百官忙出列山呼“陛下”，一个个伏拜于地，痛哭流涕。
待百官归位后，皇帝刘欣静默片刻，又哑吟道：“朕面壁之期，我朝诸多要务暂交丞相奏请，军务移送驸马都尉董贤酌定。”话音甫落，阶下殿池里便若春蛙秋蝉一般，一个个人欢马叫，沸反连天。刘欣自知董贤年少，压不得阵角，又想向上铺路，臣子习惯就好，便示意吕简上前。少顷，中常侍吕简便于殿前清唱道：“众卿听宣：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众大臣闻听陛下欲置军务于董贤，朝堂顿时交头接耳，人言籍籍。中垒校尉刘歆闻听陛下此言，不由将目光瞟向傅晏，傅晏一时气急，往后张望，恰与息夫躬目光交集。息夫躬见傅晏会意，忙起身出班持笏揖礼道：“给事中臣躬有奏！”刘欣见是宠臣息夫躬出班奏请，龙颜大悦，龙袖一挥道：“准！”
“给事中臣躬谨奏皇帝陛下：我朝自昭君出塞，泛三十余年，与匈奴、乌孙及大月等国边境稳固，相得益彰。然去春匈奴单于告病不朝，又闻乌孙叛将与匈奴勾结，伺机国灭乌孙、引马西域。乌孙并则匈奴盛，如此，我汉室则岌岌可危矣！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然我边境常年懈怠，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愚臣冀望朝廷亟选德才之良将，持重守成，整饬军务，防犯于未然！”
刘欣闻听边关吃紧，心中犯怵，不由后脊一阵发凉，遂立身怒叱文武百官道：“西北戍边隐患重重，众卿家个个置若罔闻！北蛮匈奴久在化外，蠢蠢欲动，边关亟需五师陈兵。”皇帝刘欣话音甫落，左将军公孙禄便出班禀奏道：“左将军臣禄谨奏皇帝陛下：愚臣数年履职边关，悉知匈奴各部人情。单于去春称病不朝实属有因，且已报知大鸿胪，望陛下明察秋毫，以防馋言蜜事，祸起萧墙！”
刘欣听罢拂袖而坐，思忖片刻，又躬身问政于丞相王嘉道：“西域边关妄生事节，何人占位，陈兵与否，丞相之虑如何呀？”王嘉忙出班回道：“丞相臣嘉谨奏皇帝陛下：整饬军务乃立国之本，然以讹传讹实兵家大忌，虚造匈奴、乌孙、西羌之难，谋动于戈，设为权变，非应天之道也！望陛下三思！”王嘉说罢振臂拂袖，恨恨睨视息夫躬一眼。御史大夫贾延等一干老臣忙出班跟奏道：“御史大夫臣延附议！”“司隶校尉臣宣附议”，“贤良臣护附议！”……
息夫躬见贾延、鲍宣跟奏附议，不免轻笑，他傲然移步到王嘉跟前，眉头一拉，瞋目切齿道：“大敌当前，臣躬以为，方今丞相王嘉健而蓄缩，不可用；御史大夫贾延堕弱不任职；左将军公孙禄，司隶鲍宣皆外有正直之名，内实骏不晓政事。万一匈奴强弩围城，长戟直捣宫阙长安，试问丞相谁与备之？如使狂夫嘄呼于东崖，匈奴饮马于渭水，边境雷动，四野风起，京师虽有武蜂精兵，尔有专行应对之策么？”说罢，两眼直视丞相王嘉。
息夫躬话音尚未落地，国丈傅晏便信步出班，他朗朗跟奏道：“孔乡侯臣晏附议！”丁明也随即出列，揖礼跟奏道：“阳安侯臣明附议！”两外戚重臣跟班附议，顿时引得满朝轰动，噪声四起，一时剑拔弩张。刘欣见朝堂分歧铮铮，遂宣召息夫躬赴温室殿再行商议，其余臣等散席退朝。
息夫躬随刘欣及侍中董贤步入温室殿内，刘欣问政息夫躬道：“如卿所言，西北吃紧，何人可承大司马印？”息夫躬躬身揖礼道：“当今天下，胜其职者不外三人，一曰孔乡侯傅晏，德高望重；二曰阳安侯丁明，久经战阵；三曰侍中董贤，久沐皇恩。然戍边整备，刀枪凶险，不似朝中歌舞升平。一家之言，伏惟天家合取圣断！”
刘欣听罢思忖良久，折身见董贤一脸稚嫩，若有所悟道：“躬卿所言甚是，圣卿以为若何？”董贤听得边关吃紧，赶忙躲在皇帝身后，见天家试问，便凑近刘欣附耳私语道：“仆臣惭愧，见血便会晕厥不醒，口吐白沫。”说罢满脸羞赫，又垂首低吟道：“县官若执意遣臣支边逞武，矫尾厉角的，臣断不敢从。依仆拙见，丁傅二臣皆可胜任，一则圆其觎窥之心，二则给足两宫颜面，何乐不为呢？”
“圣卿睿智。”刘欣睨了董贤一眼，抿嘴笑道：“便依卿言。不日岁旦，普天同庆，大朝会同封丁、傅并驾大司马，傅晏戍边裹粮坐甲，丁明于后积草屯粮，一举两得，甚合朕意。”董贤闻听惊愕不已，忧心忡忡道：“一朝两司马尚无定例，只怕丞相主行封驳事！”刘欣冷哼一声道：“丞相那里，自有舅翁谋断，二人平素交好，当是无忧。”董贤、息夫躬听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时有黄门令进殿奏请，言讲殿外有桂宫猛少府飨献宝物。刘欣闻听便宣他进殿，宝匣一开，方见人参须发一人多高，刘欣轻轻抚摸参须，禁不住啧啧称奇。后由贵宫猛少府告知：“此乃王莽先献于帝太太后，今帝太太后又转呈温室殿，诏陛下亲献东朝及赵太后以示孝道，彰显母子情深以化怨忿罢。”
刘欣命黄门令收妥宝匣，击节称叹道：“王莽这厮孝心可表，你等且退，朕这就去北宫献于太后娘娘。”二人称喏退去。
自入冬月，皇帝因董贤之事与各个后宫均生嫌隙，不曾去谒拜各路祖宗，今日借此良机，也好骨肉相连，与母后叙叙舔犊亲情。便辇准备已妥，刘欣由黄门令搀扶上了便辇，上北阙行紫房廊道，赴北宫请安去了。
刘欣驾临北宫椒房殿，进得暖阁，见皇后跪坐象牙榻前，皇太后正郁郁斜卧在凤榻之侧，不惑之年，竟凤眸深陷，面若黄叶，不觉倍感锥心。刘欣上前便揖拜于地，扶床榻失声啜泣起来。赵飞燕朦胧间闻听有啼哭之声，心急如焚，忙折身坐起，见皇帝终是拜谒足前，涕泪便若石子般一粒粒砸在凤翘之上，霎那间满堂落泪，人神共泣。
待拭干泪痕，刘欣便着黄门令将宝参飨献太后，赵太后并不看重宝参，上前却一把拉住刘欣的手，凄凄哀吟道：“我儿虽非为娘亲出，然舞勺年便收为太子，由母后亲陪明光宫，训诫多年。后面南称帝，自当知承祚不易，妄悖天下，大逆不道，我儿切记切记！此人参罕闻寡见，乃稀世至宝，和儿是从何得此？”刘欣垂首回道：“此参系王莽于边关所得，以两百顷良田置换而来，快马加鞭送至桂宫，帝太太后见母后身有不豫，方转送中宫。”
皇太后思忖良久，便吩咐长御将人参一分为三，差小黄门将一份敬献于太皇太后，又将另一份装于宝匣之内，且嘱托刘欣道：“小叙片刻，儿当亲呈帝太太后。傅太后年过六旬，一朝违豫，痊若抽丝，参汤如同药引，久饮自愈！”刘欣忙应喏一声，便将宝匣递交黄门令官。皇太后正抚摸刘欣面颊，见傅皇后侧身偷偷拭泪，便话锋一转道：“东朝日前曾遣宫令、尚功等佐验傅皇后、董昭仪燕寝进御之事，二人竟皆处子之身，却是为何？”赵飞燕一把握紧刘欣手臂，期期艾艾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后宫粉黛三千，天子不御，竟与董贤车同辇、寑同室，难道同先帝一般，覆宗绝嗣么？我大汉基业两百余年，竟毁于你我之手么？”
皇太后呵斥至此，早已是泣不成声。刘欣见此情忙伏跪于地，涟涟忏悔道：“母后但放宽心，儿臣决意洗心革面，疏远佞臣，与皇后交心。今日早朝，已议定丁明、傅晏并为大司马，岁旦大朝会便有敕牒下来，母后但放宽心。”赵飞燕闻听刘欣有心，便着傅皇后近前与陛下相依而坐，一再叮咛道：“前朝之事，母后不理，然皇翩天伦遥遥无期，宫廷内外，大江南北，哪个不忧？谁人不期？”帝后二人静静听罢，皆垂下头来。赵飞燕抹去眼角泪滴，将帝、后二人之手紧紧攥于一团，方哑声道：“中宫哪里，哪里是家。中宫乃帝后栖居之所，儿当立誓与皇后相厮守，共患难，方为汉阼之幸皇家之福哇！”
刘欣应喏涕流不止，皇后见状，忙叙出银绸绣巾与其拭泪，二人便于象牙榻前相拥而起。皇太后差人递过人参宝匣，谆谆道：“此份参宝，帝后二人务必带去永信殿，帝太太后念及帝后琴瑟和鸣，定凤颜大悦，违豫向好也未可知呢！”
刘欣双手接过参匣，与皇后手挽手揖别赵太后，便乘坐龙凤双辇直奔桂宫永信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