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坠京，月满桂宫。春暖乍寒，有清风自西市徐徐袭来，殿外的石座宫灯犹如摆设，火苗飘忽不定。月华下的城墙、宫阙、紫房、沧池以及参天的大树，都阴阳交错，犹似坠入异域的极乐世界。但闻宫檐下铁马叮咚作响，不是丧钟，胜似丧钟。
自桂宫龙楼门至鸿宁殿前，文武百官似白蚁行雨，一个个俱着白单衣、免冠白帻，王公诸侯又加披衰绖重孝，势若鬼魅魍魉般趋步重行。因永信殿格间狭小，皇太太后凤体已由永信殿暖阁迁至桂宫鸿宁正殿金墀之上。
大鸿胪设九宾立于殿下，有谒者引皇帝、皇后进殿吊祭，刘欣哭踊进前，捶胸顿足稽拜于地，恸哭几绝。有二谒者忙俯身搀起，引刘欣登阶到祖母灵榻东前落坐；皇后哭踊后引到金墀西前。梁王、高密王及河间、信都四王进殿，祭罢引东面北跪伏，异性小侯以三公为首逐随其后。
王公宗室吊祭完毕，皇帝刘欣因悲怆过度，便以头猛撞灵榻，太皇太后、皇太后及敬武公主忙上前阻拦，殿内王公诸侯顿时呜咽哭成一片。大鸿胪见状便于殿外喝唱道：“传哭－－兮－－”哀乐奏起，殿外诸臣听罢皆以头触地，嚎啕大哭起来。
此时自鸿宁殿门款款飘进一人，其身着衰绖重孝，满面悲怆却眉若弯月，眸似清泉，腮染桃花，延颈凝雪，腰媲细柳，恰似天女下凡尘！
两谒者欲上前阻拦，近观乃东宫掌印女官－－宫令班婕妤，先帝刘骜的皇妃，位媲九卿，忙疾身退后到殿堂一角，低头惊栗不语。班宫令悲恸肃拜于地，哭声凄凉怜人，惊得典丧令杜业急忙爬到金墀之上，跪伏在太皇太后足前，压低嗓门疾奏道：“启禀太皇太后，殿下吊谒者班娘娘，粪土臣不知如何引位，诚乞太皇太后示下！”
东朝见班宫令在殿前重孝吊谒，不由心生悲悯，倒是引位颇费周章。按宫令官阶，当居三公之佐，位居九卿；若依皇室排序，应享太后尊荣。昔日赵飞燕为夺中宫后位，曾于元延元年设计弑杀刘氏孤儿，其母曹宫乃宫廷教习，曾与班婕妤义结金兰。曹宫生下皇子被缢杀暴室，后来皇子也溺死在赵合德密室之中。
新帝上位，赵飞燕为避班姬报复，自恃拥帝有功，便怂恿皇帝刘欣废其尊位，贬为庶人。然而班婕妤蕙质兰心，又文才出众，东朝逢人便夸儿媳：“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见班婕妤又遭赵飞燕暗算，便遣人接到长乐宫中，一道懿旨，着封班婕妤居女官之首，统领后宫，位媲九卿，承教皇后、皇太后，代掌后宫诸多凤印，可谓尊崇之极！
于东朝而言，班宫令虽属宫籍女官却也是自家儿媳，有无太后尊位无关紧要，栖居长乐宫中尚无人能欺。东朝便叮嘱典丧令杜业道：“着谒者引班太后坐灵榻西中！”皇太后赵飞燕听得东朝嘱托之语，顿觉天旋地转，遂上前扯住太皇太后袍袖，据理哀求道：“母后此番安置稍嫌偏心，班姬尊号早已废黜，今又拾起，于制不合。其应砥于阶下当值，今叫其亲扶灵床，着实不该，万乞母后明察圣断！”
东朝听后睥倪不理，杜业见事已至此，便应喏小心下得金墀，与谒者附耳交待几语，谒者忙差宫娥扶班宫令上得金墀，位居赵飞燕之后扶灵榻跪坐下来。敬武公主见赵太后施与眼色，因素与中宫友睦，却之不恭，便凑近太皇太后私语道：“嫂嫂今日却是为何，遣一女官金墀守灵，着实不该，若嫌乏累，便差宫令扶您回宫小憩。明日一早便有小敛，陛下、皇后尽皆归去，此间小妹一人便可！尚有诸位藩妃、命妇陪同守灵，自不孤单！”
东朝审视敬武一番，见其一脸尴呵尬笑，遂润声细语道：“班姬虽说罢黜尊位，却是朕的绕膝儿媳，若忝居在此有碍观瞻，此金墀之上，哪还有老妪插针之地？”敬武公主见太皇太后有愠怒之色，忙躬下身段跪伏到东朝足前，谄媚道：“姒嫂一向心慈仁善，小姑无心之失，若是动气，倒不如骂上两句落个痛快！”
太皇太后冷丁一眼不予置啄，见殿外诸臣依秩群祭，便召少府王闳近前，吩咐道：“诏乐府协律都尉，将《巴渝》嬥歌改弦为班姫之《自伤赋》！”赵太后及敬武公主闻听此言怛然失色，有东朝袒护班婕妤，便也拿她不得，只有悻悻黯然神伤。少府王闳领命而去，少顷，殿外便传来靡靡之声，音曲摧怆，唱腔哑哀，声声断人肠……
“承祖考之遗德兮，何性命之淑灵。登薄躯于宫阙兮，充下陈于后庭。……潜玄宫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扃。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广室阴兮帷幄暗，房栊虚兮风冷冷。……”
班婕妤忆起往昔，倚栏望穿夫君归来的日日夜夜，不禁泪流如注，恸哀几绝！此时西南殿角也有一人，听曲断词，念起班婕妤几度遭奸人陷害，篷头垢面躲至长乐宫东朝羽下，一盏青灯伴四神，遥望君处君未归……便肝肠寸断，潸然泪下。听罢班姬的《自伤赋》，王莽不由长嘘短叹道：怜怜才女，湮于尔虞我诈之宫闱里，若柴笼惊兔；然妖后赵飞燕窃居高位，逆亨尊崇，实青天倒悬！
谒礼罢，典丧令杜业便呵止丧乐，立于殿下面南宣唱道：“群祭礼毕，起！夜漏未尽五刻，复立于殿堂，饭唅、小敛后百官哭临！众臣折身－－趋！”杜业宣罢大鸿胪又通传殿外，稽拜过后，众臣皆退。刘欣见皇后仍扶灵床啜泣，便起身相扶。典丧令杜业在殿下揖礼奏道：“夜漏上十刻，吊祭仪毕！典丧令臣业奏请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及皇后娘娘，回銮后宫，暂作小憩！”
待杜业退出鸿宁殿门，刘欣便起身向太皇太后躬身施礼道：“皇大母年届古稀，明日又主小敛，由班宫令侍驾回銮罢！”又折向赵飞燕及敬武公主道：“夜寒霜重，大姑母、母后且回后寝小憩，这里有我与黛君守灵便是！”
太皇太后见皇帝泪痕未拭又添倦容，不免心痛，便发钧旨劝慰众人道：“你等皆去，容我与娣妹龃龉几语。傅太后先于地下啃啮黄土，定有不甘，我且奚落她几句，亦无还手之力，还能自棺中诈尸而起么！？”刘欣劝之不动，便扶皇后折身欲走，忽见殿角跪伏一人，便叱问道：“何人在此？”这人忙涕泗流涟地膝行到阶前，稽首大拜道：“待诏臣莽谨奏皇帝陛下：臣奉召回京，适逢皇太太后凤御归天，仆臣久居乡野，忤逆不孝，伏惟陛下允莽殿前守灵，百身何赎哇！”
刘欣于烛光中隐隐识得是新都侯王莽，又见他涕泗滂沱，忙由御侍搀扶下得金墀，遂亲手扶起王莽，盈盈泪目道：“王莽之孝悌，汉天下无人不知。昔日静卧老母榻前，晨昏定省；又一心伺候叔翁王凤身旁，追文帝侍药先尝；长子成婚，须同侄儿王光同日；大母违豫，千里送参……王莽之孝，追文帝效董永无人能及，实为我大汉孝悌第一人啊！”王莽听罢忙伏拜于地道：“愚臣惶恐，实钓名沽誉罢了！”
刘欣轻嘘短叹一番，又细观王莽鹑衣百结，心中稍稍生出那么一丝厌恶来。又念其察无俸禄，所属邑地千五百户赋税尽散流民，致使家徒四壁，不由感慨万千。刘欣思罢解下玄丝罩袍，又亲手给王莽披上，系成活结，方语短情长道：“王莽之孝悌，浸自骨髓，非一朝一夕。今大母凤体日渐朽迈，特召你东宫榻前泣杖，力尽孝道，则朕心无忧了。大母安乐交与卿等，请先受寡人一拜！”刘欣说罢便躬身下跪，王莽拦阻不及，忙对拜于金砖之上哭诉道：“愚臣惶恐！天家折杀老臣哇！”
见皇帝跪拜王莽，众人皆大吃一惊，班宫令及御侍见状忙上前搀起。皇恩浩荡，王莽遂感恩戴德，一拜再拜，待平身四寻时，皇帝、皇后等人早回后寝去了。
班宫令携扶太皇太后下得金墀，太皇太后见诸妃嫔、命妇早生倦意，便吩咐她们去后寝暂且小憩。王莽见姑母趋近忙行稽首大礼，太皇太后以手指轻捻王莽身披的衮龙常服道：“贤侄今日以大孝蒙恩，光耀门庭！罩袍虽一袭常服，毕竟是御赐之物，切不可心生娇纵，忘乎其形。回府切莫忘供于香案，一日三拜，当不负大家殷殷厚望啊！”
王莽言喏起身，见东朝面泛倦意，便上前规劝姑母于后寝阁间小憩。班宫令近前插话道：“外弟一路风尘仆仆，自千里之外赶赴京师，舟车劳顿，便陪侍东朝左右歇憩去吧！”王莽见皇嫂欲行大礼，被班姫纤手拒止，方深揖一礼恭谨道：“皇嫂扶家姑暂去后寝，王莽身披皇恩，自当虔诚守灵尽孝，焉敢负天家之意踽踽而去？”
太皇太后见二人推来搡去的，便皱眉蹙眼道：“金墀之上敷有稻草，若不瘁累，便挤上一晚。小敛时候尚早，迁就一下，也好凑个热闹。”东朝言罢，班宫令便差小黄门于后寝端些水来，打算与东朝洗脸濯足。
待小黄门将盛满开水的龙凤金洗小心端至殿前，太皇太后索性一屁股坐到玉阶之上，伸手便要脱去歧头丝履。班宫令见状，急忙寻了一个云锦罩着的苇草蒲团，上前塞填到东朝臀下，正挽袖欲洗，却见王莽早已撸起袖子蹭摸过来，好象商议好的，一言不发，默默跪坐在金砖之上，熟练地捧起洗中的热水轻咂一口，水温尚可，便伸手拢过姑母脚踝，缓缓脱去歧头丝履，又扯去素绢夹袜，方将其两脚轻轻放入龙凤洗中。
班宫令见王莽这一套动作下来熟稔生巧，不觉撇嘴盈笑道：“外弟这洗脚的功夫可不是吹的，不练上三年五载的，都上不了这台面。夫人莫非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妖，把我外弟调教得如此这般。”说罢掩面吐舌匿笑。东朝见状便发上指冠道：“呸呸，乌鸦嘴！巨君七尺男儿顶天立地，岂是惧内的人么？”
王莽见皇嫂蓄意调笑，怕惊醒金墀之上睡熟的闲人，便不与她还口，只顾埋头与太皇太后细细揉搓脚心。搓罢左脚又搓右脚，如此反复来回数次。东朝见他如此用心，便对王莽赞不绝口，班宫令听罢嗤鼻一笑道：“媳妇便是搓上百年，也难捞得母后甜口，如此这般，奴家告退了！”
太皇太后见班姬叨念偏心，便用手捣其鬓角道：“你问你手法从何而来？王莽与老身洗脚洗了数十年，方练得足心搓揉养生大法，既舒肝明目又导虚浊气，是延年益寿的妙方呢！”班宫令听罢佯似醍醐灌顶一般，故意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喃喃道：“哦，缘来如此，母后鹤发童颜是有亲书制本的，竟得长生不老之法了！”
洗濯已毕，王莽用浴巾裹足拭干，方套袜登履。太皇太后观贤侄额头盈汗，便怜惜道：“巨君自小熟习孝经，尊尚先孝文皇帝。莽儿，可记得典故？”王莽收掇妥当，便颌首答道：“孝文帝初封代王，生母薄太后常年违豫，卧榻三载，文皇帝目不交睫，衣不解带，汤药非亲尝弗进。于位重德治，以仁孝治天下，乃有‘文景之治’耳！”众人听罢，皆是交口称誉。
东朝由班宫令搀扶上得金墀，见众妃嫔一个个东倒西歪深坠梦中，便嘱咐班宫令道：“鹤知夜半，刺骨风寒，切记围上绒毯、披风，小憩一会儿吧！老妪平生鸥鸟忘机，今夜便陪上傅后一程。傅太后平素喜好论个先后高低，这次傅后终于羸了，先走一步。”
班宫令点头称喏后，便裹紧了羊绒丝毯，头贴灵床，正昏昏欲睡，见太皇太后将鸠鸟玉杖搁置一旁，紧依灵榻趺坐蒲团之上，方垂眉窥视墀下的王莽，只见他兀自脱去御赐的衮袍，一折折小心叠起，忽一仰首，四目竟撞了个满怀。又见他赶忙伏跪于玉阶之前，一言不发，静若泥胎。班宫令不由掩口“噗哧”一笑，脸颊灼热两腮飞红，且再无睡意。
东朝听闻大殿内鼾声四起，便手扶灵榻，用玉杖轻轻敲了敲床头，似乎要叫醒仙游的傅后，闻傅后再无应答，便窃窃私语道：“想当初，由老妪我执掌后宫，尔凭圣眷日隆，便屡次吹起枕头风，妖言废立后位，然老妪素来一身清正，邈处欿视，终是你赢得了圣宠，老妪弈得了江山。”
王莽见寒气渐浓，雪窖冰天，便再无倦意。起身披衣，见姑母在金墀之上喃喃私语，便着值夜的郎官拿来一件雪狐披风，上得玉阶，轻轻给姑母披搭上去。
太皇太后兀自窃窃私语道：“元延四年，兴儿、和儿同登明光殿，你以珍宝贿赂赵飞燕及侄儿王根，终是和儿夺得了太子大位。绥和二年，和儿承祚大宝，大司空何武着你暂居北宫，然北宫有紫房复道来往金殿，你便朝夕于金殿干政，祸乱朝纲。你平素好勇斗狠，与冯太后素来不睦，便假托中郎谒者张由到中山国，与冯太后嫡孙刘箕子问诊眼疾，后托张由诬称冯太后诅咒天家，你便遣御史丁玄审理此案，又着中谒令史立与丞相长史，及大鸿胪丞一同审理。为逼供冯太后，将冯氏一族大动酷刑，前后杖毙近百人，血流成河矣。”
东朝提起傅太后的种种劣迹，王莽终生都难以忘怀。自从因座次之争得罪了傅后，王莽便被贬下龙庭回了方国。因傅后前朝肆意干政，致使大批肱骨重臣或杀或贬，师丹、朱博、傅喜、何武、孔光等皆忠直臣子，反倒成了傅后弄权的牺牲品。
东朝接过王莽亲手递来的桔茶，润了润喉，便又道：“冯氏一族惨遭灭门，满朝震惊，时大司空孙宝上奏朝廷，要重审此案，你却不顾朝臣反对，亲手撕毁奏牍，又令羽林将孙宝投入狱中。俗语说：离地三尺有神灵！你将我大汉的干臣都贬黜殆尽，又杀绝冯氏一族，此决非妹妹之福哇！昔日吕后将戚姬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又叫亲子惠帝观看，惠帝刘盈恸哭且大骂其母：此非人所为也！此后不久，吕氏一族便惨遭灭门，一口不留，是为报应啊！今县官违豫无有子嗣，依祖制百年承大阼者，当是冯后之孙刘箕子！到彼时，傅氏满门焉有不灭之理么？鬼谷子曰：愚者互踩，智者互抬。愚钝之人，必傲骄自负，引罪后人；也有俗语曰：宰相肚里撑大船。大事化小，心无杂念则必享荫福高寿，如此这般，你便躲入地下吃了黄土，可朕枉活长乐上百年哇！呜呼哀哉……”
王莽见太皇太后言罢已偃旗息鼓，方长长嘘了口气，斜依玉阶，和衣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