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锁宫窗,凤只鸾单,枕冷衾寒。有暗牖开处,春色将阑,莺声渐老,形单影只漫长。落花成冢,簇成泥,满池荷露为谁泪;听弦断,白华之怨,撒落一地哀愁。
长御女官扶刘欣跟至后寝,见东朝手持鸠鸟玉杖,倚窗兀自黯然神伤,刘欣只觉鼻子酸楚,五内俱焚。七旬老人黄发垂髫,形只影单,昔日有侄孙承欢膝下,戏彩娱亲,今日焉能受恩断之痛?十四岁自定陶蒙恩入住明光宫,皇祖母便日日驾临,敦敦教诲,呕心沥血,从无间歇。又亲点董贤等一干郎童作太子伴读,酣嬉淋漓,承欢绕行,然时光缱绻,白驹过隙,一晃竟逾十年。缅忆于此,便潸然泪下。
夕阳西斜,殿内孤影抑郁抻长。新都侯王莽正伏跪在阁门金砖之上,光影落在他身上,纹丝不动。刘欣默默躬下身来,也欲长跪请罪。双膝跪地,便闻听内廊有沓沓之声趋近,门扉开外,有尚食女官端汤进殿,见陛下于内,忙行肃揖之礼,刘欣起身回礼后,便双手接过龙凤金盘,示意尚食悄然退至殿外内廊侯旨。
长御女官扶刘欣奉金盘趋行到太皇太后身后,刘欣哑声低语道:“孙儿刘欣,恭请太皇太后屈尊啖尝!”皇帝料想太皇太后正心中郁闷,定不理会,孰料太皇太后竟曳袖沾泪折过身来,见皇帝亲飨水陆八珍海参汤,便破愁为笑道:“和儿不回銮西宫,滞留在此,仅仅是为绕膝行孝么?”
“王邑矫诏,料想大母定然心伤,又有班娘娘牵涉其间,便是孙儿也惊诧莫名。如此一路追查下去,恐怕孙儿也难逃干系。如此罪愆,敢不负荆请罪?”刘欣说罢将金盘置于案几之上,又扶皇祖母盘膝趺坐。“和儿何罪?斯人矫诏动摇国本,当受逆天之刑,小可乱其政,大可变天下,不可不慎哇!王邑、班姬串谋乱政,十恶不赦,天网恢恢,务必正本清源。”
刘欣见东朝欲忍痛割爱,大义灭亲,不由得心中一陈惶恐。如此下去虽赢了面子,压了东宫一头,然而欲树董贤之威,加恩进爵便没了着落,泡影成空。于是刘欣又灵光一闪,凑前一步,诡谲道:“如此说来,便没有回旋之地了?大母你看这样可好。”长御侍刘欣脱履落坐,刘欣又侃侃而谈道:“此诏出自东宫长乐无可置疑,着封王莽特进给事中一衔布告天下,焉有矫诏之理么?”
太皇太后知其用意不善,正有心驳斥,忽听殿内有人瓮声叫嚷:“愚臣莽断不从命!”太皇太后循着皇帝目光抬头望去,见王莽正伏跪在阁门之内,便柔声问道:“你又居此何事?”王莽见姑母发问,便顿首再拜道:“新都候臣莽谨奏太皇太后、皇帝陛下:王邑矫诏,皆因莽起。王邑少不更事,不知法度之严。愚臣王莽代从弟甘愿伏法,以赎臣等弥天之罪愆。”
太皇太后听罢放下筷箸,怜怜哀叹道:“此罪一出,巨君自当同坐,不惩前事,祸及后人。和儿自登阼始,便励精图治,躬行俭约,废黜乐府,又限名田,去奴婢,远外戚,省减诸用,政事均由己出。然王氏子弟恃宠而骄,昔不见吕氏外戚当权,遭诛满门么?前事之不忘,乃后事师。曾子有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王家绝不容祸国之人!”
刘欣听罢,方知东朝一心为国尽瘁,大义凛然,不由感念落泪道:“大母一言,振聋发聩,胜万马千军。孙儿忝为一国之君,却旁门左道,私欲横流,实实惭愧之至,无颜再见天地君亲!”说罢起身,诏令中常侍王闳及少府董恭进殿听宣。
王闳及董恭进得寢间,便揖礼请命。刘欣背过手去,蹀踱思忖良久,方开金口宣道:“王邑矫诏未遂,除其死罪,去侍中,迁降河西都尉,夺一千户封邑;从犯班姬,去宫令,复昭仪,徙延陵,谪守先帝苑。余犯不究。”口诏毕,王闳及董恭揖礼听命,便唱喏领命而去。
王莽闻听皇帝口诏,见陛下施恩留情,不由感激涕零,便赶忙膝行到皇帝御前,哭拜于地道:“皇恩浩荡!承蒙天家不弃,臣莽皆尽所能。伏惟诏狱二罪愆之人,定然万念陛下皇恩圣德,虽死无以为报哇!”诉罢重重磕碰三个响头,涕泪不止,长跪不起。
刘欣着长御女官搀起王莽,遂近身试问道:“朕举公特进给事中,公可受否?”王莽忙揖礼回道:“待罪之身勿罚且赏,乃圣明有失,愚臣受之有愧,也置天家于涡流之地哇!”刘欣听罢啧啧赞颂道:“节用裕民,礼让为国,王莽之贤德,真的是有目共睹哇!”
待王莽领皇恩退出寝殿,太皇太后方将刘欣叫于跟前,言语谆谆道:“和儿今春已二十有五,自当通大体明事理,切勿再耍髫童之戏。祖上自芒砀斩白蛇起,东拚西杀,立国不易。自董贤陪侍太子殿,至今董家封宫立国者已逾四人!今又欲加封董贤三邑,和儿竟视限田令于无物!前举后废,自相矛盾,非明君所为之!”
刘欣见太皇太后虽言语和缓,然而申饬之意犹如枕戈剚刃,刀刀见血,遂躬身揖礼道:“自孙儿登阼始,三家外戚覆手遮天,树信吏拒外戚,乃权宜之计,虽白璧微瑕,然以一抑三,实是驭臣之道,万乞祖母加恩施德,抱屈就全!”
东朝闻听刘欣之言也不无道理,驭臣之术,博大精深,又恐前朝生变,国运多舛,遂左思右忖,狐疑不决。刘欣见东朝心思有所松动,便趁热打铁,纵身伏跪。长御女官见他踉跄忙伸手去扶,不料刘欣挣开女官便以头触地,兀自抽泣不止。东朝见状也心痛不已,一边嘱咐长御将皇帝扶起,一边令小黄门亟传猛少府、尚书丞谒于寝殿,以便草拟懿谕。
皇帝刘欣见太皇太后欲口传懿诏,怕祖母瘁累又不得心法,便赶忙于袖中徐出一筒,遂双手恭呈在东朝面前,且柔声道:“大母勿忧,兹有皇太太后与和儿托梦遗诏一筒,乃孙儿醒梦后代为描摹,特劳大母严加斟酌,揆情审势,方能于凤台戳玺封金!”
东朝见刘欣早备有草诏,惊愕之余,心中自是鞅鞅不乐。接过草诏铺开来看,方见上书小篆云:永信太后诏三公,益封侍中董贤二千户,赐孔乡侯、汝昌侯、阳新侯国。东朝见皇帝铁心不改,便将草诏抛掷在凤案之上,着宣掌印女官奉玺进殿。待掌印女官奉玺宝进得殿来,太皇太后早已持杖抽身拂袖而去。
刘欣见掌印女官于玺盒内祭出东宫大宝,忙伸手夺过,折身便在草诏封泥处盖上玺印,末了又左瞧瞧右看看,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月流渐台,泊上曜曜夜中央。几稀婆娑几多愁,泪撒成塘,掬沧池点点星语,泼几许宫烛对盏,粼粼金铺玉户,神霄绛阙,亦难洗白,金銮殿幽幽暗殇。
是日逢五早朝,诸大臣文东武西闻趋进殿。炫炫金墀之上,皇帝刘欣左簇右拥拾玉阶登顶临朝,便有太常卿杜业在玉阶前面南喝唱道:“吉时到,陛下临朝!拜--”钟磬之声骤起,文武百官闻声遂行稽首大礼。太常卿杜业复唱道:“嵩呼--”群臣边稽首边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刘欣龙袖一挥,方稳稳坐于龙榻之上。太常卿杜业又大声宣唱道:“礼毕,众卿平身--”文武大臣闻声方归位蜷坐在蒲团之上,全殿遂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皇帝刘欣在龙案上抄起诏牍一筒,中常侍王闳忙双手奉过,遂于金墀右角面南承宣道:“兹有太皇太后钦定之永信太后遗诏,曰:驸马都尉兼侍中董贤,温仁谦恭,忠君恪孝,大贤体国,召三公,益加封两千户,赐孔乡、汝昌、阳新三国,朕心甚慰。”王闳宣罢,双手奉诏牍移步玉阶之下,朝两翼三公谨声嘱咐道:“王丞相、丁司马,韦司马,快出班承旨吧!”
丞相王嘉闻听旨意早怒发冲冠,遂同大司马丁明、假司马韦赏持笏出班。中常侍王闳见丞相王嘉及两位君侯查无跪接之意,一时间惺忪全无,额上已沁出莹莹汗珠。王闳趁殿内烛火不明,赶忙边递眼色边小声提点道:“王丞相,快速速承旨呀!”
丞相王嘉忿忿退后一步,面色一沉,便朝丹墀深深一揖,方瓮声瓮气、一字一顿道:“丞相臣嘉,欲行--封驳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皇帝刘欣更是拍案而起。因用力过猛,身体一倾打了个趔趄,几近跌倒,御侍女官忙上前以身相托。刘欣气极生恨,便挣脱御侍,于袖袍伸出二指怒叱王嘉道:“恣意妄为,迷国罔上!敢视太皇太后懿诏于无物,大不敬,数典忘祖,违逆天伦!”
司隶鲍宣见天家震怒,怕于丞相不利,忙出班启奏道:“司隶臣宣,万乞吾皇息雷霆圣怒!陛下若曜曜鸿日,天子一怒,万物滞生,非我圣朝万民之福也。臣有一言,不知当禀与否,先乞天家恕臣斗胆之罪愆!”
皇帝刘欣明了失态,便由御侍女官搀扶趺坐龙榻,待缓缓嘘出戾气,方哑声回道:“朕适才殿前失仪,有违祖制,诚乞诸位爱卿原宥。永信太后遗诏一事,亟待公议。爱卿有禀,烦请直言。”
鲍宣不慌不忙揖礼禀道:“今春夏之交,连阴不雨,此天下忧结未解,民有怨望未塞者也。侍中董贤,本无葭莩之亲,但以令色、谀言自进,赏赐无度,竭尽府臧,行夜吏卒皆得赏赐。海内贡献,当养一君,今反尽赏于董家,岂天意与民意邪?天不可久负,厚之如此,反所以害之也!臣哀董贤,宜为解雠海内,免遣就国,将乘舆器物还与县官,如此,董家父子可终其性命;不然,海内之所仇,未有得安者也。”
鲍宣话音未绝,大司马丁明、前将军何武、车骑将军韦赏及左将军公孙禄便出班附议,随之,光禄大夫彭宣及议郎龚皆跟班附议。
董贤之父董恭,听闻鲍宣之言倍感羞恼,不顾董贤拦阻便挺身出班,持笏启奏道:“未央宫少府臣恭谨奏皇帝陛下:愚臣子贤虽无治世之才能,然有忠君之贤德也。董家素无遁天妄行之举,然屡遭权臣诟病,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董贤何为,自有天家圣裁,若任此狂吠狴犴不绝,诚乞陛下惩一儆百,改行自息!”
董恭奏罢,内朝卫尉孙云、光禄勋马宫便出班跟奏附议,稍顷,光禄大夫孔光竟也出班跟奏,众臣哗然,口语籍籍,聚讼纷纭。有车骑老将军韦赏小声言道:“子夏乃当世名臣,德行纯淑,今日随佐佞臣,着实欠妥。”前将军何武闻听掩口回道:“公不见孔光已非昔比,彼时铁骨铮铮,有棱有角,今日言方行圆,鹅卵石耳!”
有大儒孔光出面跟奏,皇帝刘欣倍感欣慰,见永信太后遗诏有望斧定,便褒扬孔光道:“董家以大贤居位,有利社稷,公忠体国。光禄大夫孔光折节公心,日月可表,非旮旯幽幽怨妇,逢贤必反。”
此言一出,讽多要寡,气坏了诸多要臣。有淮阳彭宣持笏怒禀道:“光禄大夫臣宣谨奏皇帝陛下:昔日飞将军李广数御匈奴,功高至伟,未曾见武皇帝赐户封爵;然侍中董贤无功受封高安侯,又欲加封三国,自立国至甚也。又立其妹昭仪位媲中宫,其父董恭坐地起侯,断袖之宠,闻所未闻,万乞陛下三思。”
“丞相臣嘉谨奏皇帝陛下!”王嘉见彭宣奏议一针见血,便趁热打铁道:“臣闻爵禄、土地,乃上天所有,皇帝代天封爵,尤宜慎之。今圣体久不平,万民忧心。高安侯董贤,佞幸之臣,陛下倾爵位以贵之,单货财以富之,损至尊而宠之,往古以来,贵臣未曾有此,流闻四方,皆同怨之。俗话说:千人所指,无病而死!臣常为之寒心。今太皇太后以永信太后遗诏,诏三公,益贤户,赐三侯国,臣嘉窃惑。山崩地动,日食于三朝,皆阴侵阳之戒也。陛下寝疾久不平,继嗣未立,宜思正万事,以顺天下万民之心!”
此言一出,似有冷语冰人之嫌,全殿顿时一片沉寂,沉寂得令人毛骨悚然。尚有殿前的铜壶滴漏,水珠正嗒嗒地滴落下来,声声清脆可闻。楹梁四周绛褐色帏幔随风起舞,烛火腾起的滚滚浓烟中弥散着一股诡魅肃杀之邪气。
刘欣认真听罢丞相王嘉的奏议,仍作侧耳倾听状,其内心早已发指眦裂,遗诏之议虽理屈词穷,然王嘉言狂意妄,咄咄逼人。中常侍王闳细观皇帝横眉竖目,蛇腾纹骤起,便知陛下已愤怒到了极点,生怕丞相罹毒生祸,惶乱之余,便立于金墀一侧洪声宣唱道:“朝议毕,诸爱卿有奏呈疏,无奏退朝!”
此时天色微熹,皇帝刘欣双眸犀利地扫向两侧众臣,一眼瞥见丞相王嘉寒毛卓竖地杵在那里,形同木桩,又见他左袖重垂,便知其有备而来,倒想听他还有何狂悖之语,便倾身哑声问道:“丞相似有未尽之言呢,人称王一疏,不妨呈来廷议。”
王嘉见陛下藏怒宿怨,本想将奏疏留后再呈,不想皇帝追问,便不顾西首大司马丁明摇笏喑示,已于袖中徐出一奏牍来,遂双手奉上,回禀道:“臣嘉有奏!”中常侍王闳听闻忙抄步玉阶,接奏疏呈于龙案之上。皇帝刘欣拨弄下奏牍,便又随手丢掷于原处,漫不经心地曳斜了丞相一眼,揶揄道:“丞相欲奏何事,可与众卿共享高义,朕洗耳恭听!”
王嘉闻听陛下藏有调侃之语,心中顿觉悲歌易水。只是一寻常荐疏,料想说也无妨,便秉笏直禀道:“丞相臣嘉谨奏皇帝陛下:去冬月未尽二旬,廷尉梁相疑东平王案内有冤情,便更下公卿复审。尚书令鞫谭、仆射宗伯凤以为可许。然陛下以梁相三人外内顾望,操持二心,无讨贼疾恶主雠之意,免廷尉梁相等皆为庶人,且打入天字诏狱,适逢正旦日食之恶,复幸得蒙皇帝大赦。臣今荐梁相为人廉明公正,鞫谭广博雅文,宗伯凤经明行修,皆乃我朝大才。圣王有计功除过,臣窃为朝廷惜此三人。”说罢俯首拜伏于地。
皇帝刘欣听闻大怒,挥手将王嘉奏疏拋掷在玉阶之前,且厉声喝叱道:“梁相等前坐不忠,罪恶著闻,遭你等弹劾入罪,今又称誉,何也?三公九卿皆由你一言服紫,一语定罪,此大位朕祚不就,来来来,劳丞相登殿承祚,方颐指气使呀!”
丞相王嘉愕然抬头,方见皇帝双眸似鬼火闪烁,深邃幽幽,适才如梦乍醒,今日早朝犹如打虎牢笼,即便使劲浑身解数左突右冲,业已深深堕其术中难以自拔。俗语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匡其不逮,屡批龙鳞,武死战,文死谏,前辈忠臣之祖,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无不罹难。文臣当舍身取义,死有何惧!念于此,王嘉便稽首再拜,一言不发,免冠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