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大妇出出进进好几趟,跟老族母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她们究竟有什么事情呢?吃罢早饭,炎、黄二人都说部落里有些事情,需要回去处理,要走,老族母也说自己氏族有点事情等她去办,于是他们一起出了族舍,准备各忙各事。
族舍门前有一棵不小的柳树。炎、黄进墟的时候没有在意,现在来到柳树跟前,无意中竟发现树干上有一片血迹。一条狗“嗷嗷”叫着,围着树转圈。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正在召集自己的随行人员时,忽又听到族舍后面一声惨叫,二人不觉一愣。他们侧耳细听,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仿佛在叫什么“死了”,“活了”……
轩辕转身问老族母,“什么人在叫?咋了?”
老族母颤颤巍巍地挪了两步,气哼哼说,“别提了,这个龟孙羔子,可把我们鹿原人的脸丢尽了,真是把我们气死了!”
轩辕扯住炎帝说,“走,看看是个啥混小子?”
刚才那条围着树转的狗将他们引到族舍后面。这是一个喂养着百十头鹿、牛、马、羊的栏圈,栏圈的中心孤零零一口小屋,比一般房舍要矮小得多,三面有墙,一面无墙,用木栏挡着,可说是“圈中有圈,栏中有栏”。炎帝一眼看去,就知道这是一个养猪的圈舍。
“我要饿死了,我要吃饭!”声音从圈屋里飞出来。听见喊叫声,那狗立即抬起前爪在栏木上扒起来。看来,这是那人的一条爱犬。
“饿死你都不多,哼,还想吃饭!”老族母说。
“要我死,就爽快给我一刀,听见没有?”
“没那么便宜,哼,等着吧!”
轩辕和炎帝进墟的时候,都觉得老族母是个慈祥的人,这是怎么啦?什么事情惹恼了她?那人犯了什么禁忌?他们疑惑着,推开大圈门,来到猪舍跟前。猪舍里吊着一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子,黑头发,黄面孔,高鼻梁,尖下巴,眉眼被垂下来的头发覆盖着,看不清楚。屋角里有三四头猪,懒懒地挤在一起“哼哼”。
“咋回事?”轩辕仍然不解,问老族母。
“回族舍里说吧。”老族母答道。
“别走,老族母,放下我吧!”小伙子喊叫。
“那就在这里说吧。”轩辕建议说。
老族母只好向二位首领讲述这小伙子近年来的行为事端。小伙子叫鹿犄子,是鹿角族刚成人的未婚青年,只因去年跟邻墟鹿丘女子相恋,鹿原墟老族母要女方嫁过来,鹿丘墟老族父坚持让鹿犄子过到那边去,两下里各不相让。
论说,各不相让,这婚事就散伙算了,可两个情种不干。没有多久,鹿丘女子说自己有了,于是麻烦事来了。老族母说这孩子是鹿原的种,鹿原人不能满地里撒种不收庄稼,又说等孩子生下来,把大人孩子一起接过来。鹿丘人一听传话,火了,“还大人呢,连孩子也别想,噢,我们鹿丘的人就那么贱?跟你鹿原的野种睡了,如今有了孩子,就想要孩子,要大人,没门!”
就这样,弄得两个氏族跟仇人一般,闹成如今这轩然大波。事情到了上个月,孩子生下来了,鹿犄子偷着去看鹿丘女子和孩子,没曾想大人孩子没看到,自己反被鹿丘人逮住了,又是要阉了,又是要割的,丢人现眼。没办法,只得答应回来跟老族母商量把自已送过去。谁知回来一说,老族母气坏了,“你咋不把你老族母也一块嫁过去?”二话没说,就叫大父、二父、三父、四父几个把他捆了,昨天在大柳树下捆了一天,让墟里的族人们唾骂、踢打。
今天早晨如果不是要请大长大正来族舍吃饭,还捆在柳树下哩,为了避开二位首领,不致“家丑外扬”,今天早晨才把混小子临时弄到猪屋去的。谁想到这小子不知好歹,吊在猪圈里还大喊大叫,真是把脸长在腚上了!
轩辕听完老族母的述说,问,“就这事儿?”
老族母“嗯”了一声,“就这事,把我们气死了。”
“老族母打算咋个处置?”
“吊死龟孙羔子也不心疼!”
轩辕又问小伙子,“听见了没有,要吊死你!”
小伙子说,“咱鹿原人还怕那个?”
“好,有种!”轩辕说,“是个好种。”
轩辕看小伙子性格豪直,有胆量,人也长得周正精干,有心要救下他。轩辕笑着小声跟老族母说,“把他交给我们吧,我们带他走。鹿丘那边,我们见了他们族父,再跟他们商量,这趟不行了,下趟吧!”说完,又大声问小伙子,“檩头上的混小子,愿不愿意跟我们走?嗯?”
“跟你走?你是谁?去干啥?”鹿犄子歪着头,想看看说话的是什么人,眼睛被头发遮住了,看不见。不但没有回答轩辕,反提出问题。
“一点规矩也不懂。”老族母骂了一句,转而又问,“轩辕大长爷问你跟他去不去?说话!”
“是大长爷?”鹿犄子惊喜道,“大长爷,你快让人把我放下来吧,我们跟你去,干啥都行!”
轩辕看了看老族母,“就这么说定了?”
老族母气没全消,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猪圈外面站满了人,有鹿原墟的,也有跟轩辕一起游猎的随行人员。轩辕招呼随行人员将鹿犄子放下来。一个青年猎人“腾”地跳进猪圈,三下两下,早已把鹿犄子放在地上。又进去几个人,把鹿犄子连拉带拽地拖出猪圈。鹿犄子“扑通”一声跪在轩辕面前……
轩辕大长和炎帝大正就要分手了。他们将一个向南,一个往北,各回各的宫墟。现在,趁鹿犄子治伤和吃饭的工夫,随行人员们赶紧将他们猎获的麋鹿抬的抬,搬的搬,送到墟里的各个屋舍去。轩辕和炎帝则避开人群,沿着墟沟向前,一边走,一边扯起前几天在部落联盟会议上发生的“水土之争”。这是他们这趟游猎的中心所在。
水土之争,是一个颇为复杂而又深刻的部落矛盾。在前几天的部落联盟会议上,东方部落的少昊酋长提到,炎帝部落跟他们部落接壤的大野泽一带,常因水土纠葛闹得不可开交,不是你说我占了你的地,就是我说你占了我的水,这个部落氏族的人下水捕鱼,那个部落氏族不让,那个部落氏族的人上岸种地,这个部落氏族又不答应。事情提到部落联盟会议上,不但问题没能解决,少昊和炎帝两位部落酋长反倒伤了和气。各人心存芥蒂,见面不搭腔。
没有办法,轩辕大长只好出面调解,“这事也别争了,争不出个输赢的。依我说,干脆这样,水归老炎的部落氏族,土归少昊的部落氏族,水土分开,谁也别想多要多占。你们看咋样?”轩辕说完以后,当时谁也没说什么。可事过一天之后,少昊不干了,来找轩辕说,“不行啊!你想过没有,这水是活的,夏秋水大,大水一漫,穷桑到处是水,我这整个部落还不都归了炎帝爷?虽说冬春水退,可天寒地冻,回到我手里的地又能种啥?不行,这事还得重新商量。”轩辕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于是答应再跟炎帝商量。就这样他们一起来到了鹿野。
鹿野是轩辕部落的地盘,说是出来游猎,其实主要是借此机会商量事情。轩辕知道,人在高兴时,话好出口,也容易听得进去。昨天晚上,他们猎获甚丰,兴致很高,本来要说这个事情的,只是因为时间太晚,过于疲劳,还没等扯上正题,两人就呼呼大睡了。现在二人就要分手,再不抓紧时间扯扯,就没有时间了。
“这水土之争,你是咋想的?”轩辕问。
“别问我,你先说少昊是咋想的?”炎帝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他知道轩辕要说什么。
轩辕看了炎帝一眼,心里笑道,“老滑头!”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成了,“老炎,问你呢?”
“你说吧,我听着!”炎帝硬硬地回道。他有情绪。他要轩辕先把少昊的意思端出后再说。
轩辕不好勉强这位略比自己大几岁的炎帝老哥,只好先把少昊的意思端出来。他说,“少昊的意思不说,你也清楚。无非是夏秋水大,水淹了庄稼,不但到手的粮食收不到,还成了喂鱼的饵食。水是活的,土是死的。这水归你们,土归他们,他们就吃亏了,你们的水占了他们的土,你想他们能干吗?”
“夏秋水大,要说水占了地,也是。可冬春水小,水退下去,那地还占了水!”炎帝反驳说。看来在水土问题上,他是寸土不让,寸水必得。这也难怪,“万物土中生”,“水为生命之源”,现在都靠土里刨食吃,水里捞食吃,不争行吗?
“是啊,是啊。”轩辕缓和说,“可你也别忘了,夏秋之利在你,冬春之害在他。冬春天寒地冻能干什么?不错,春天能种庄稼,可春天能收粮食吗?夏秋大水上来,还不都成了鱼食!”
“嘿,这话说的!冬春不能收粮食,可是能抢苇子!”炎帝想起大野泽东乡人冬天抢割苇子的情状,火气一下子直顶脑门子。他说话软中带硬,故意不说“割苇子”,而说“抢苇子”。
“割就割吧,咋还‘抢’呢!”轩辕修正说。
“咋不‘抢’呢?哼,‘抢’得凶呢!”炎帝坚持说。
“几棵苇子算个啥?你就不能让一点吗?”
“你倒说得轻巧。几棵苇子自然算不了啥,可那下面的水土就不同了。水土,明白吗?”炎帝说话时,脸上的肌肉都抽动了,眼也大了。
轩辕想想也是。对于各个部落氏族来说,水土就是他们的生命,他们的生身之本,动了他们的水土,那怕是一杯一滴,就像动了他们身上的血肉和心肝一样。从炎帝的脸上,眼里,轩辕看到了这种强烈而又牢固的意识。其实轩辕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认识呢?他已经没法再讲什么道理,他只有另找话头。
“老哥,看在兄弟的面上,你就不能退一步吗?”轩辕又扯起兄弟情谊,以为这要比说一千句道理一万条理由有用。
听到这话,炎帝的眼睛里闪了一闪。
关于炎帝和轩辕的族系,外面的传闻很多。有说炎帝跟轩辕本是一母所生的弟兄,他们的父亲是少典氏族的男子,母亲是有娇氏族的女子,结合之后生下他们两人,一个到了姬水,一个到了姜水,建功立业,各有所成。
有说轩辕的母亲叫附宝,“附宝感北斗而生黄帝”,可见他是北方氏族的种;炎帝的母亲叫女登,“女登感神龙而生炎帝”,是龙种,龙从云从水,南方多水,可见炎帝来自南方。
有的驳难说,炎帝来自南方不假,可不是什么龙种,龙从水,他应该叫水帝,怎么会叫炎帝呢?炎者,火也,水火不容,何以龙种而火帝呢!
有的说,炎帝和轩辕根本不是弟兄,轩辕在黄土黄水,炎帝在红土红火,这从他们的脸膛面色上可以看出,一个面如黄土,一个跟火烧火烤的猴腚一样,他们一个在北,一个在南。
有的说,他们都是中原一带的,炎帝现在仍然居于中原,轩辕后来迁到北边。
有人又摆开历史渊源说,他们本来都不是中原的,老根都在西边,炎帝从西边姜水沿渭水东下,到大河向北拐弯的地方停下了,就是现在的有熊、共卫一带;轩辕从西边的姬水沿泾水往东,跨大河,过汾水,越太行,来到如今鹿野以北一带地方。炎黄同出一源,只不过后来才派生南北罢了……
“咱们的老祖先可在一个釜里扯勺子!咋样,老哥,能退一步吗?”轩辕看了炎帝一眼,见炎帝光眨眼睛不说话,他知道炎帝此刻也正在掂量,于是又补了一句,“我这是不偏不倚!”
谁知此话一出,炎帝却笑了,“嘿嘿,不偏不倚,好勒,少昊是你的儿子,颛顼是你的孙子,如今他们都在穷柔,我不信咱这个弟兄,还能比你们父子祖孙亲近!老弟,你说呢?”
轩辕没有想到炎帝竟会说出这种话来,他懵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想了想,觉得再扯下去也是无效,于是连忙折转身子,说,“算了,咱们该分手了。”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这时,鹿犄子已经吃完饭,轩辕和炎帝的随行人员也已聚在墟场上,整装待发。于是二位首领一起告别老族母和鹿原人,然后一拨向北,一拨往南,各奔自己的部落宫墟而去……